逼仄的暗道里,火苗剧烈跳动了一下。
阿越倾倒的身躯被及时扶住,她撑着岩壁缓了缓,听见方羽沉声说:“我才不帮你,这些话,你留着自己去跟他说。”
“唉……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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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三里,虞王的车队夜间急止,这一停,就停到了黎明时分。
当时妘谦下车,勒令所有人不得跟随。他独自抱起被撞的老妪,向田间走去,过了两个时辰都没有回来。
护卫中有埋怨死者不该夜间行路的都被掌嘴,人群一时噤若寒蝉。
秦铮又急又气,拔剑欲砍了肇事马夫,被闻琰拦下。
“王上没有谴责此人,将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你这样做了,让他情何以堪?”闻琰道。
“对不住。”秦铮承认方才昏了头,“但是王上久久不归,又禁止我等去寻,可如何是好!”
“大人请看好车马,稍安勿躁。”闻琰说罢,突然撩袍下跪,循着妘谦的足迹膝行而去。
众人皆目瞪口呆,秦铮亦然。
闻琰忍着剧痛,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一片灿烂的晨曦之中望见虞王的身影。
妘谦跪在老妇尸身旁,用双手刨土挖坑,掌指已血肉模糊。
察觉有人靠近,他刚一抬眼,就看清来者伤痕累累的双膝,霎时愣住。
闻琰垂眸叩首,轻道了句:“违命而来,惊扰我王,故自罚跪行。”
妘谦无言,眼中满是讶异与哀恸。
青年面色平静,也不再理会王上的态度,挪到那刚成形的墓坑边上,徒手去刨混着血汗的泥土。
妘谦头脑空空,不成言语,只得跟着重复起先前的动作。
朝阳升起,金辉遍野。晨风掀起枯草,吹来秋日的萧瑟与寒凉。
挖好墓后,二人抬起死者放入其中。老妪面容安详,应已同家人在阴间团聚。
妘谦手捧黄土,盖在她的身上,终于不再沉默。
“这位婆婆家在姑未,染病垂危,远道而来只为见独子最后一面。”
“她儿子名叫何良,征兵被押去了焉城。老人临终前并无怨恨,只问我是否见过她的儿子。”
闻琰静静听着,心如刀割。早在战争之初,焉城军就已全军覆没。
“我告诉她……仗不会再打下去,她的儿子能回家了。”
闻琰肩头一颤,哽咽道:“王上!”
晨曦中,妘谦的容颜惨白却宁和。他向后仰去,坐下来望着苍天,释然地笑了笑。
“眼下没有丝毫胜算,苦苦强撑,也不过连累百姓,徒增伤亡。”
“你说,还有何必要……”
闻琰含泪摇首:“先王宁死不屈,含恨而终,如今举国哀怨交加,王上继位若不战便降,虞国百姓将如何看您,世人将如何看您?”
“……那不重要。”
妘谦道:“本就是寡人行差踏错,沦落如此境地也是自作自受。我愧对妘氏列祖列宗,愧对虞国数百年基业,遗臭万年也无怨怼。”
“眼看数万将士白白殒命,寡人已负忠魂,若还要拼个鱼死网破,生人之命又何辜?”
闻琰痛心:“可是……一国之主尊严尽失,百姓岂非更遭厌弃,如何得安?”
“…………”
妘谦静思许久,慢慢站起身来,也将闻琰拉起。
他凝望着面前的青年,从怀中掏出用帕子裹着的玉佩,正是玉阳君府遗失的那枚。
“好好收着,莫再丢了。”
闻琰薄唇紧抿,接过玉佩,点了点头,忍不住落下一行泪。
虞王温和地微笑着,退后三步,作揖道:“寡人尚有计策,能保虞国,只是后顾甚忧,不知信安可否承我心愿。”
“王上请讲!”
“妘谦若死,愿将虞国交付于你,请君替我守望山河,回护百姓。”
“好好活着,或许有一天,你能替我看着扬国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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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陆承数次劝降无果后,率兵进攻渚夷。
恶战三日,城破,白虎帮为报张鉴曾经的救命之恩,埋伏于街巷欲行刺扬军将领。
陆承得意忘形,猝不及防,险些中剑,若非薛缜在侧,早已丧命。
临夜出鞘,解开十年封禁,仿若活化为鬼怪,饮尽数名刺客鲜血,将白虎帮帮主齐峰断去手脚,残躯更是生生劈作四半!
长街血流成河,脏腑洒乱,惨不忍睹。杀气久未消散,兵卒莫敢上前,连战马都不肯扬蹄。
陆承坐于血泊之中,两股发颤不能立,并非因遇刺受惊,而是眼前的黑衣剑士让他油然忆起昔年无比畏惧的大将军。
这满身凶煞之气,与那位是何其相似,纵然薛缜不愿提起真名,陆承心里也无比确定,他必然是慕海次子,那个据说十三岁便精通六合的剑术天才,慕影。
当年,慕海之长子慕明温良谦逊,时任军中副将,深得众人喜爱,但其次子却从未露面,甚至姓名也鲜有人知。传言那少年习剑如痴,天份更胜其父,然而性格古怪孤僻,阴鸷桀骜,不喜与人相处,幼时即被送去深山修行,少有音信,慕家获罪之后,更无任何消息,直到三年前,九方烛伏诛,隐鹓阁受到围剿,统领薛缜自首,供出身世,称是慕家后人,引得朝野议论纷纷。
虽然对外的说辞中,薛缜只言自己少时被收留,得剑术恩授,与慕海并非血亲,但负责审讯的陆承清楚,问起慕影这个名字时,薛缜神情有变。
更何况那一身高绝剑技,若不是慕海亲传,怎可能达到如此境界。
扬王姬衡心里明白,却不知何故饶过他,没有斩草除根。
为了活命,薛缜不会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为保王室颜面,也无人敢去求证。而在暗地里,这基本已是公认的事,从此心照不宣便罢。
不过……陆承心有预感,王上如今对此人又是免罪又是赋职,怕是有意重提旧案,大战结束,应该会有所表示。
薛缜冷眼扫过地上死尸,收剑回鞘,踢开脚边的头颅,缓步走来,扶起将军。
“多谢大人救我一命!”陆承迅速掩住飞转的心思,赞叹道,“六合剑术实在厉害!只瞬间便消灭众多恶贼,佩服,佩服啊!”
薛缜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将军多年未见,忘了六合是什么样子了吗?”
陆承怔了怔:“难道刚才……”
“随便比划而已。”薛缜难得露出笑容,瞥了眼浸血的碎肢,微微勾起的嘴角带着些许轻蔑和残忍。
“要我用出六合,凭这些人,还不配。”
往前再无阻拦,二人带兵一路抵达王宫,却不见虞军主将。
陆承在空空如也的大殿里转了两圈,只见到几个自杀的宫人。
他拍了拍停在殿内的空棺椁,哈哈大笑:“听说妘谦逃走时,让张鉴亲手下葬妘怀。张鉴那孬种,眼见都城守不住,慌慌张张捞了尸体就跑,连棺材都捎不走,也不知最后将他那大王埋在了哪片野地里,哈哈哈哈……”
薛缜抬眸,紧盯着王座旁的云纹楠木架,看痕迹,那里原本放置着一柄短剑。
陆承随之瞧去,慢慢眯起了眼睛。
“妘谦带走了王剑青昀?他倒是有胆量,敢当着这个局面接下它。”
“何意?”薛缜问。
“大人不知?那柄剑可大有来头。相传妘氏先祖初来虞地时,一天夜里梦见东方余梁山中青光冲天,照彻黑夜。司巫占卜,说那里有稀世珍宝。”
“虞王深信不疑,亲自入山去寻,不料跌入巨蟒巢穴,危急之时,只见一奇石从天而降,正中巨蟒头颅。那奇石触地即裂,从中射出一道耀眼青光,直冲苍穹,与虞王梦中所见一般无二。”
薛缜眉头微动,显然不太相信这种传说,但见身边人讲得不亦乐乎,就静静听了下去。
陆承接着道:“虞王将奇石搬回宫,发现里面竟含着上等纯金,于是请来最好的铸剑师,铸出一柄短剑,赐名青昀。”
“后来,这柄剑代代相传,被认为与虞国国运和历代先王的命数相关。”
“甚至有歌谣称,青昀不毁,则虞国气数不尽。”
“哦?”薛缜听到此处,才觉有趣,“所以十年前,慕……大将军不顾安危,使计引虞王出战,原来是要斩断这柄剑?”
“正是。”陆承叹了叹,“谁知剑身都已两断,竟也没能掐灭妘氏的气数。”
“宝剑成形则有魂,剑残魂缺,但一息尚存。”薛缜轻笑,目光阴狠,“若想令其灰飞烟灭,只能……熔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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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梁那边有惊无险,阿越和田翼汇合,护送夫人及小公主安然入城与妘谦相聚,之后养了几天身子,外伤基本痊愈。
这日秋晨凉爽,她与方羽在山脚下切磋,田翼闲坐在一旁,时不时吆喝几声给两位祝兴。
打得正起劲时,忽闻远处有异响。薄雾笼罩的河畔丛林间扑棱棱飞出许多鸟,守军出动,脚步声顺着水流传来,似乎是有人闯入了防线。
三人要去察看,没走几步,就见士兵将一个浑身是血的披甲壮汉押往这边来。
田翼远远看清这人形貌,愕然叫道:“张鉴?!他怎么……”
方羽翻了个白眼:“哼!弃城而逃的懦夫!”
阿越眉头紧锁,望着那奄奄一息的上将军,恍然忆起初见时他颇具威严的英姿,不禁有些难受。
张鉴抬起眼皮,涣散的目光在少女脸上停留片刻便垂下,不屑于再看另外两位。
他失了左臂,鲜血不断渗出,浸透了衣袖,滴落土地。
“给他止一下血。”阿越开口。无论此人过去如何,眼下,她只当他是护国大将。重伤至此,不能不救。
“将军是不想活了么?我主人都答应放你离开,你倒好,自己送上门来。我说既然是寻死,以身殉城总好过领罪被杀吧,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偏要临阵脱逃,逃就逃吧,还偏跑到这儿来?难道是嫌自己名声不够臭,死前想再添上几笔?”田翼嘴不饶人,却示意手下给他处理伤口。
张鉴则不领情,嘶哑道:“带妘谦来见我……”说着拿出右手紧紧抓着的包裹,原是有东西要交付。
方羽大怒,想抢过东西踹翻此人,便伸手去拽包袱,不料竟然拽不动。
“带妘谦来见我!”张鉴面色青黑,咬牙切齿,表情有如恶鬼。紧攥的右手铁钳般牢固,血痂将皮肤与布料都粘在了一起。
“带他去见王上。”阿越说服不情不愿的方羽,吩咐士兵道。
三人跟着进了城,到达虞王住处,妘谦正与闻琰商议对策,见一行人进来在院前站定,愣了愣。继而他望见了被摁跪在地的大汉,神情阴冷下来。
“渚夷沦陷,将军怎有脸投奔我处?”
张鉴扯动脸上被荆棘划出的血痕,恨道:“放屁!老子就是碎尸万段,也绝不会投奔你这卑鄙小人!”
这回连田翼都忍不住想踹死他,被阿越拉住。
妘谦怒极反笑:“那你是为何而来?难道仍不甘心我登上王位,想来刺杀?”
“呵,犯不着。我怕你有命抢,没命坐。”
张鉴吐出口中瘀血,用牙咬住包裹,将粗布连带着半掌皮肉一同从手中撕下。
当啷一声,掉落在地的是两片金色残刃。
“这是……”妘谦凝眉。
“青昀?!”闻琰定睛看去,诧异出声。
阿越的目光被牢牢吸引,心中感叹,原来传说中的王剑青昀竟是如此模样。剑柄色泽较暗,绘着日月星辰,纹路中满是年岁苍桑;剑身金光灿烂,隐有青色波纹荡漾,仿佛是游走其间的魂魄,踌躇而哀伤。
她拾起青昀,让断端相接,头尾的波纹越过裂缝交融,像是达成多年遗愿,缓缓沉没消去。
“……大哥。”阿越捧剑递到虞王面前,共情之下,声音稍稍哽咽。
妘谦脊背略僵,向少女温和一笑,抬手接下。
“你冒死前来,就为送剑?”他对张鉴道,“将军这番心意,倒令寡人惊讶。”
“呵呵,虞王,老子称你一声虞王!”大汉面容狰狞哀怆,“你既接剑,可担得起家国重任?”
“当年只为此剑归属,你不顾兄弟之情与我王相争,如今它终于到你手中,你高兴吗?!”
“……”
张鉴仰天大笑,血泪满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时隔多年,你再次勾结外敌,不惜与扬贼狼狈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