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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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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敬王十年,七月末,虞王怀病逝,公子妘谦继位。

扬军两路汇合,于相爻休整,预计三日后再度进攻,一举拿下渚夷城。

黎明将至,星空随夜色逐渐消隐,天际泛起异样的惨白。

身披铠甲的魁梧大汉立在巍巍城楼之上,周身血迹遍染,手中长枪已拦腰折断。

极目所见,苍天无尽,旷野无垠,然广阔城外,却再无立足之地。

时至今日,怒火灭,心血凉,他终觉回天乏力,已至末路。

骤然间,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张鉴不由得踉跄后撤几步,勉强稳住身形,仰起头来,忽见一颗硕大的流星划过曙光边缘,直直坠去了即将退尽的残夜里。

他睁大双眼,目眦欲裂,再也寻不见那道星光的眸中只剩漫天茫茫的灰白。

狂风卷落残破的旌旗,将最后一抹亮色撕碎在黯淡的视野里。

张鉴面容凝固,呼吸停滞,如同魂魄离散,仅留尸身僵直而立。

传讯的护卫急急跑上城楼时,只见面前那道高大的身影缓慢折腰屈膝,跪伏于地,吐出一口血来,继而泣不成声。

-

王宫内,妘谦素衣如雪,向着棺椁三叩首后,漠然起身,踏出宫门,目光扫过长阶下遍跪的宫人,视若无睹地径直走向大道。

秦铮站在马车前,见妘谦朝自己走来,当即单膝跪地,口称:“王上。”

闻琰亦然。他抬头注视着面前男子,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

妘谦见之,冰封的面容松释,抬手令两位心腹平身,然后回首,扬声对殿前瑟缩的众人道:“这座王宫,早年由先王下令翻修,此地木石经换,想必并不再欢迎寡人入住。而寡人亦觉晦气,不若就此离去。”

“扬军不日将兵临城下,渚夷危矣。寡人将撤往余梁,你们之中有愿跟随者,寡人不拒,不愿者,寡人亦不相逼,便由尔等,自主来去。”

数百名宫奴与卫兵瞠目结舌,怔愣片刻,纷纷膝行而来。

在他们身后,只有临阶的一位内侍仍静静俯首,正是昨日迎接妘谦之人,侍奉先王已有二十年之久。

妘谦望着他,正欲发话,就见那侍者起身,遥遥向自己深鞠一躬,轻道:“老奴年事已高,又患腿疾而不良于行,恐无法追随效力,还请王上恕罪。”

妘谦点头:“请便。”

“谢王上。”

“……慢。”

妘谦看着那人低头转身,踏上石阶,要回殿里去,突然开口叫住他。

“王上还有何吩咐?”内侍诚惶诚恐道。

“劳烦向上将军通报一声,寡人虽恨他,却也敬他忠贞,既已承诺先王,便对他再无仇怨。”

“告诉张鉴,妘谦已经离开,先王的遗体就停在羲和殿内,等他来亲自下葬。还望上将军守住渚夷,莫要让扬军再侮辱了先王。”

“是……”内侍含泪下跪,“多谢王上!”

妘谦低低冷笑,阴沉着脸色决然转身,掀帘入车,也不顾身后长长的队伍,催着秦铮飞快驾马。

直到出了东城门,他也没有回看一眼。

-

是夜,栖鹤庄外的山林里回荡着夜鸮的孤鸣,方羽半躺在树杈上,仰望枝叶间露出的一轮明月,不由得泛起思念之情。

他闭上双目,低头调动内力探查四周,片刻后忽然唇角上扬,举弩射出一箭。

箭是普通的箭,牢牢扎在不远处的树干上,尾部轻微地抖动了几下。旁边鸟窝里的鸟儿惊得扑棱棱飞离出去。

方羽撇撇嘴,懊恼地收起弩。

“什么时候,我才能有师父那本事,在夜里行动也像在白天一样,甚至更灵活……”他自语道,“师父……徒儿又想你了,你轻功那么好,却总是不来看我……”

“师父?谁是你师父?”树下突然冒出女子的声音,吓得少年差点滚下来。

“你作什么偷听别人说话!”他怒道。

阿越嗤笑:“这算什么偷听,我不过碰巧走过来而已,怪只怪我耳力不错,加上某人嘀咕的声音稍微大了点。”

“敏锐如方少侠,竟也没察觉有人靠近,是我轻功步履见长,还是你心不在焉,嗯?”

方羽语塞,不悦地偏开脸,疾风扑来身侧,转眼树上便又多了一道身影。枝叶轻轻摇摆几下,重归平静。

“我说你小子还真是不合群。在外防守的兄弟那么多,也不见你与谁结伴同行。整日都独自躲去偏僻的地方,就不觉得孤单么?”阿越舒展双臂,摆出悠闲的姿势,问道。

少年动了动唇,一句“与你何干”还没出口,就被旁边人堵了回去。

“喂,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尊师究竟是哪位?怎么之前你总是绝口不提?”

方羽蹙眉,嘟囔道:“不告诉你。”

阿越压下想敲他脑袋的冲动,无所谓地笑笑:“行,随你。”

她深吸一口林中清凉湿润的空气,冲散肺腑间淤浊闷意,然后像是睡着了,良久没有发话。

少年思亲被打搅,极不痛快,也晾着她不理,可见其迟迟不离开,又实在别扭。

“哎,树上凉,别睡在这里。”

阿越没有回答。

他侧目看去,却见身边人并未休憩。

她面如冷玉,眸若寒星,柔柔月华轻纱般遍身笼罩,也消不去隐隐戾气。

“你……”

“你杀过人吗?”阿越问。

方羽一愣:“当然。”

“不怕你笑话,我还没有。”

“……”

少年出乎意料地有些低落,像是被这话勾起了往事:“总避不过的。”

阿越点点头,接着道:“我师父说,刀剑无眼,生死由天。剑客无畏伤亡,但不可向往。他让我记住,纵然世间没有真正所谓的正义,杀戮也不尽是罪过,执剑之人也需心存敬畏,切忌放纵欲念,更要慎言替天行道……”

她沉思半晌,问:“你初次主动杀人,心中可有对错?”

方羽摇了摇头:“我那时,自己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长这么大,从来都只是听命行事,哪管别的。你问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

阿越垂眸,叹了叹:“没什么。想我手下何时有第一个亡魂罢了,也是无聊得慌。对了,那鬼游功法,这几日劳烦你多演给我瞧瞧。”

“做什么?”方羽警觉。

“怎么,不愿意?我都指导了你那么多遍内功修行的要点,你就不打算回报一二?”阿越到底还是没忍住,伸手敲得少年脑袋一痛,过了手瘾。

方羽怒视面前人,瞪了她半天,不情不愿地答应。

“谁让主人说了要听你的,哼。”

阿越莞尔:“谢啦。”

蓦然,她神色一变,对少年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右手已按在剑柄上。

方羽微怔,旋即也察觉异常。

远处浓郁的黑暗中,有人在向这边走来,几乎不闻任何脚步声,但瞒不过武功高强者的感知力。

阿越拔出剑,低声道:“你快回庄去,通知所有人警戒。”

少年不语,脚下也没动。

“你——”她刚想催促,却见那边倏而燃起一星光亮,幽幽如鬼火般飘近。

方羽突然开口:“你回去,我留下。夫人与公主的安危重要。”

“……你能应付吗?”

“当然。”

阿越听他如此笃定,便稍稍放心,短促地道了句小心,飞身向栖鹤庄奔去。

那鬼火因前方的动静而停住,似在辨别情况。

方羽静观许久,确定林间再无他人,才从容下树。

“幽夜冥火,我师父给你的?”

光亮熄灭,黑暗中浮出人形轮廓。那人不入月光,看不清穿着与容颜,只见他矮身作揖,恭敬道:“鸮部袁清,见过少主。”

方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但凭他执有师父的信物,撤下了少许戒备:“师父曾下令任何人不可私自与我联络,阁下是受他委派吗?”

“是的。”袁清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此为离雀所书,从宣城发出即被萧治部下截获,因内容皆是隐鹓暗语,需交予鹰部解读。军中线人使计接手,抄录了一份秘密上报,而后属下得到首领手谕,将译文交到少主手中,请少主呈给虞王一阅。”

方羽奇怪:“离雀?新加入的那个离雀?师父为何要帮她?”

“她似乎是我们的人,但……属下也不清楚内情。”

“……我知道了。”方羽接过信,“辛苦阁下。”

袁清颔首,又从怀中拿出一叠被红丝锁绕的锦帛,两手捧着递到少年面前。

“还有这件东西,首领吩咐,将其一并交给虞王,告诉他,只有到了极端危急之时,方可打开。”

方羽脸色变了变,猜出了什么,郑重接下锦帛,作揖回礼。

“少主,虞国就快亡了,鹰部已经出动,”袁清又道,“属下来时,在余粱山附近发现他们的行迹,应该很快就会摸到这里,请您务必当心。”

“嗯,我会的。”方羽收起东西,“你快些离开吧,此地不宜久留。”

“是。”

“等等……师父他……”

“首领这几日内息紊乱,在芒山闭关。不过很快便可恢复,少主不必担心。”

方羽抿了抿唇,嗫嚅道:“难道主上……”

“主上即将苏醒。”

“……原来如此,请代我向师父问安,让他务必当心。”

-

狂风席卷北境,被烽烟熏怒的苍天翻腾滚滚黑云,偏使惊雷不至,暴雨不下,压着一片令人窒息的闷热与死寂,俯瞰焦黑残破的城池与伏尸千里的大地。

宣城粮草已尽,守军不足两千,城破只在朝夕。

但敌方亦伤亡不轻,不愿徒耗下去,转而集结兵力主攻国都。

宣城虽搏得喘息,奈何生机渺茫,俨然已成兵马踏过的一片废弃之地。

如今求援无用,只有自救。城外仅留少部分敌军监守,看似不足为惧,祝黎绞尽脑汁,欲兵行险招,不料噩耗突至,那群留守扬军竟即将挖通昌江南岸至曲水上游的沟渠。

原来暂解宣城之围,不过是将其作为要挟,逼迫虞王投降。与十年之前何其相似。

妘谦不降,则这虞北孤城,不日便要化作洪流吞没的死地。

血衣将军独登城楼,耳畔是饥苦百姓的声声哭嚎。

他面朝东南,遥望视线不可及的渚夷,感知那方同有一人,如自己这般万念俱灭,心灰意冷。

祝黎数着日子熬过三天,终于在这日黄昏,脱下一身战袍,踽踽走回府邸。

阴沉了多日的上天,在凉夜来临之际放晴。

府中侍从在战时被遣走,空荡荡的大宅中,只剩家主孑然一人。

他自嘲地笑笑,搬出木案摆在院里,上置最爱的那把梧桐木七弦琴。

白衣男子席地而坐,抬手抚着琴弦,勾指欲弹,却发现心中无曲,早不记得什么阳春白雪抑或高山流水。

无奈,只好先寻曲谱。他这样想着,还未起身,忽闻门前响动。

原是他来时失魂落魄,没有上锁。可这时看来,就像是……就像是特意等待着,谁人推开那道虚掩的院门。

现实印证着幻想,那抹丽影款款行入,好似携来一场故梦。

与往日不同的是,她的身上,从不曾着现在这般赤红的艳色。

卫灵停在助祝黎面前,容颜尽美,妆容盛极。

她终于如愿以偿,也全然再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模样。

又或者,从来都不是。

祝黎抛却稳重,任由目光在她身上流连,只看出无瑕的完美,不似真人般的完美。

“你终于,成了这天下古往今来第一的美人。”他不带一丝笑容,鼓起掌来,“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卫灵欠了欠身,掩去眉间轻蹙的忧伤,敛目道:“将军抚琴,可需伴舞?”

“好。”祝黎道,“正合我意,今夜当可尽兴。”

言罢,他才想起自己忘了曲。

冷月之下,红衣美人交叠柔荑,踮起足尖。

便如心有灵犀,弦音随之而起,唯依托舞姿而成形。

但见那寒梅生新蕊,噙霜缀雪凝珠泪;又见那红枫染山腰,乘风追梦万里遥;转眼是芙蓉出浊世,亭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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