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阑山脚下。
笑笑不情不愿地卸了妆,在沄河边上把脸洗得干干净净,感到自己真是许久没有这般素面朝天了,倒映在水中的那张人脸他自己都有点认不出来。
这面容称不上多英俊,但也很是端正,五官稍显深邃,男性特征明显,放在人群里也是容易吸引小姑娘目光的那种,尤其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上去颇为独特,神色若稍微严肃些,仿佛能从中生出正义的光辉。
可惜他对自己这面相并不满意,撇撇嘴表示十分嫌弃,从怀中掏出绣着花的帕子一边轻柔地擦拭着脸颊,一边唉声叹气。
“哎呦,我这副丑模样,可怎么见人呐……”
无疾在一旁眼角抽搐,面无表情地吃完了糕点,把这怪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问:“你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
笑笑收起帕子,顶着久违的原装脸回过身来,再开口,声音也恢复成了男性音色,低沉厚重。
“当然有。”他说着,得意地从袖中拿出一支金簪,见无疾眼神亮了,便嘻嘻一笑,像讨小孩子欢心一样给递了过去,那妩媚的动作和他现在的模样极其不协调。
“这个呀,名叫金鸾望月,是我前不久花了大价钱搞来的。”笑笑介绍道,“你看这簪身上面,雕着只鸾鸟,翅膀是白玉嵌上去的,尾羽上缀着的是翡翠,怎么样,漂亮吧?哦,还有这顶端的珠子,可大有来头,这是东海产的夜明珠,珍贵的很,一颗千金难求!”
无疾将金簪拿在手中把玩,不清楚他说的夸张与否,只道:“挺好的。”
“那是,我的眼光还能差?”笑笑叉着腰自吹自擂,“整个扬国就挑不出第二个有能耐跟我一比的。”
“能把它给我吗?”无疾忽然抬眸看着他,目光清澈,充满期待。
笑笑怔了怔,刚要说没问题,但转念一想,发觉不对。
“我记得您不喜欢这些玩意啊。等等!您不会要送给那丫头片子吧?”
“对啊。”无疾坦诚道。
“……”
笑笑伸了伸手,见他把簪子往怀里藏,突然绷不住了:“不是……你不能这样的。”
“我以后赔你一个差不多的行吗?”无疾坚定地握着簪子不放手。
“啊这……以后可能遇不到这么好的。”
“给我吧,求你了,谢谢。”
无疾斩钉截铁一句话堵得他再无讨回的余地。
之后路上,笑笑时而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耷拉着脑袋抱怨:“呜呜呜你个败家玩意儿!”,时而满腔嫉妒仰天长叹:“吾主叛逆伤透我心!”
与之相对的,无疾一路充耳不闻身边人的哭闹,捧着要送给阿越的礼物,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
二人进了城,笑笑只好收敛,默默用怨毒的目光盯着身边那人,偶尔可怜兮兮地抽噎几下,由着他轻车熟路像领着客人回家一样将自己带到依兰园的门口。
此刻,院门已开,门前站着一个姿色平平但气质出众的小姑娘,虽然面露疲态,也难掩身上锐利的剑气锋芒。
笑笑此前只远远地望见过,当时并不屑于和她打个照面,就也没仔细看。现在这么一瞧,这小丫头资质是不错,瞪人的眼神还真挺有威慑感,难怪能把他家主子训得服服帖帖的。
无疾路上想好的说辞在阿越面前瞬间插上翅膀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看到少女两眼下显而易见的黑影,一时被愧疚感攫住内心,难受得紧。
“你跑哪去了?”最后还是阿越先开了口。她的脸色很不好,神情与无疾想象中的有所差别,似乎除去震惊之外,还夹杂着更为复杂的情愫。
“我……”
无疾扯谎的功夫不弱,面对别人他可以说的天花乱坠而脸不红心不跳,但是面对阿越,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咳!”笑笑出声解围,抱拳正色道,“阿越姑娘,在下韩逍,昨日行事鲁莽,多有不敬,特来赔罪。”
阿越这才注意到无疾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男子。此人高大英武,面色沉稳严肃,身着寻常布衣却显出一身贵气,言谈举止间隐隐透着高傲。
“这是舍弟韩遥,他少时患病,心智有些不全。”韩逍信口胡编道,“数月前家中出了变故,他下落不明,音信全无,急煞我也。昨天乍一寻见,激动得昏了头,只想将带他走,忘了要向恩人致谢,实在抱歉。”
无疾瞟他一眼,回头对上阿越疑问的目光,点了点头,强牵出一抹微笑:“我找到家人了。”
语气中却似乎没有多少喜悦之情。
阿越怔住,半天才反应过来,忙请人进门。
一切都太过突然,她的思绪方才陷入泥潭,这时候还未脱离出来,听罢这位韩大哥对于昨日之事的解释,竟什么都没记下,也没意识到其中不合理之处,只能客气地说她已理解,不必道歉。
沈仪问了几个问题才让她集中注意。韩逍回答说,他这兄弟患病时间已久,具体细节不方便透露。至于蛊毒,确实是为稳定病情而种的,疗效尚可,家中有药师专门负责,应能保三年内性命无忧。
“如此便好。”沈仪喃喃道,实则将信将疑。
屋内安静片刻,气氛有些古怪。阿越突然想起什么,望向无疾。
无疾立刻会意,来她身边坐下。
“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说你没有亲人了吗?”她小声问。
韩逍端起茶来,避开少女审视的目光,轻轻吹散蒸腾的热气,专注地盯着杯中倒影。
“我那时没想起来。昨天遇到他才恢复记忆。他是我大哥。”无疾说,“别担心,我真的不是被胁迫。”
阿越看他这样笃定,慢慢放下心来。
韩逍心情甚好,喝了口茶,抬眼时差点呛着。
只见无疾从怀中取出金簪,小心翼翼地递给阿越。
“这是干什么?”少女一怔。
“大哥让我送给你,算一点心意,你要是不喜欢,可以拿去卖了,应该能换好多钱。”他真诚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往后我再慢慢偿还。”
韩逍在旁边听着,险些两眼一翻背过气去,完了还得再强颜欢笑地拿大恩大德客套两句。
不知不觉,斜阳又渐西沉,白日将尽。袅袅炊烟攀绕上墙头树梢,像一缕迤逦而升的人间夜色,熏染了天边那快要收敛的绚丽霞光,弥散在初夏晚风轻柔的吹拂里。
无疾的饭菜有了新的品尝者。这位大哥从围观自家主子下厨到咽下第一口成品的整个过程中,其神情复杂程度堪称五颜六色,依稀能从中分辨出五分震憾,三分不可思议,一分吾家幼儿初长成的喜悦以及一分对自己未来大有可能以身试毒的合理担心。
在看到阿越毫无压力地干掉一盘菜并对无疾表示赞扬之后。他突然心疼起这姑娘来,并对她产生一丝敬畏,心说这样都觉得好,以前是吃得有多糙?
颇有先见之明的沈仪在外头酒肉装了一肚,又拎了只烤鸭回来吃。韩逍望见他,心中都在流口水,却只能恨恨地吞着碗里的糟心东西。
沈仪瞅这人半晌,撕下一条鸭腿给他。韩逍颤抖地接过来,用痴迷的目光在那香油遍布的腿肉上来回舔舐,终于过足了眼瘾,转头就递给无疾。
“啧!”沈仪佩服,饭后专门拉过阿越小声耳语,说他验过了,此人可信……
后两日,阿越也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这位兄长的确对无疾处处照顾,无微不至。她看在眼里,放心的同时,却也有些许失落和酸涩。
本来应该感到高兴的,帮无疾找到家人,也是她下山之初的心愿之一。
可是不知为何,而今如愿以偿,自己却没有任何解脱后的松释感,反而被空荡下来的内心给拘住了。
师父逝世,她守灵三年,逼迫自己适应了山中孤寂的生活。捡到无疾后,有过心烦和排斥,却也渐渐地说服了自己。
而现在,又要失去了么?
阿越没有告诉任何人,哪怕是师父,她其实很害怕孤单,害怕被人抛下,留她独自一人孤苦无依。
那是幼时刺在心上的疤痕,是磨练和时间都无法抹去的恐惧。
虽然现在她身心都已变得强大起来,可是却依然摆脱不了阴影。
清明时节在玉阳,看到闻琰那般失魂落魄,她便被触动情绪。一道前来安慰少君的红烟只好无奈地左右兼顾,把两个伤心人一起哄。
那时阿越就在怕,怕自己以后也要再与身边人分离。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红烟曾将她搂在怀里,轻声说:“人啊,生独来死独去,末了归尘,谁又认得谁。世上短短几十载光阴,自己挥霍都还不够,又何苦向别人求什么同道同心。和自个儿的岁月比起来,相遇别离,也不过擦肩一瞬的功夫,哪里值当为此耗尽心力……”
灯烛未眠,夜雨淅沥,红衣女子说这番话时,也像是在安慰她自己。
阿越回过神来,远眺天际,晴空傍晚依旧那么美丽。落日垂照,长河流远,风弄古道,拂柳扬尘,当真是别离怅然,绵绵无尽。
她不喜欢戴首饰,但是此刻,那只金鸾望月正别扭地插在随便绾好的发髻里。
无疾的桃木坠子也贴在胸前,高度正好与金簪平齐。两人也像信物一样也静静相对,沉默不语。
该说的话早就说完了,剩下的无非是一路顺风,今后保重什么的。
韩逍陪着自家主子在依兰园逗留了四天,终于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急吼吼地牵着新买的马车,却又不敢催促。
阿越笑着扬起手,摆出习惯性的动作。
无疾十分配合地微微低头,让她轻轻捏住自己的脸。
“韩遥,你这么温和,将来一定能长命百岁。”
无疾身形一滞,抬眸凝望少女的眼睛。
“怎么了?”
“我叫无疾。”
“……”
阿越以为他闹小孩子脾气,顺着他道:“好好好,你是无疾。”
“阿越。”
“嗯?”
“你将来一定要记得,我是无疾。”
他神色似乎有些奇怪。阿越心生疑惑,刚想问,那边韩逍已经等不住了。
“走吧,天快黑了。”
无疾转过身,余晖照进他眼瞳中,泛起奇异的赤色光晕。
“快去吧。”阿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要好好养身体知道吗,我以后有空就去看望你。”
“……”他突然睁不开眼睛,心说你还是不要来,可是却无法控制地开口沙哑道:“好,我等你。”
“对了,我差点忘了问,你家在哪里?”
“扬国,炎陵。”韩逍站在马车旁大声回答,说着举起手中的飞鸟令牌朝城门口晃了几晃,样子很是嚣张。
阿越回首,望见那边不知何时竟集结了百十来个士兵,为首的白衣男子负手而立。
是祝黎。
“你是扬国人?”她问。
无疾登上马车之前,点了点头。
阿越有点担心,又回望一眼,却见祝黎无甚举动,好像没有任何要阻止的意思。
马车驶上大道,向北远去,在逐渐暗淡的天光之下化为黑点,消失在了境线那边。
祝黎遣散士兵,走了过来,与阿越一同远眺。
云霞已经褪去色彩,夜幕漫过苍穹,越过他们的头顶。这片大地掀起的风中是年月未洗尽的血腥味和刀剑的寒气。
“虞扬还会开战吗?”阿越问。
“有可能。”
“那我们会赢吗?”
“不知道。”祝黎摇了摇头,半晌又道,“或许吧。”
(第一卷 阳春醒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