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漳州。

纪彤一行人进入城门之后，便觉这城内颇为破败陈旧，城门的铜钉锈迹斑斑，门头上的牌匾应当是许久没有换了，墨迹都又些模糊了。

城内街道上的石板路也是坑洼不平，一有车马经过，路面上便尘土飞扬，呛得人嗓子发痒。街道旁店铺开张的也不多，卖的好一些都是米面粮油，当铺和钱庄更是几乎没什么生意，店主都有些无精打采的。反倒是乞丐特别多，三五成群地聚集，坐在街头巷尾，懒洋洋地伸着手里的碗找过路人行乞，但是里头却没几个铜板。

几人看到这里，都有种岁月溯洄的感觉，这里的穿着服饰，大约是京城十年前的水准。看来那场让无数人谈之色变的大疫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多载，但是漳州还是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和从前远不能相比。

纪彤心中觉得奇怪，“这漳州好歹也是省城，怎么如此凋敝？”在她的印象里漳州虽然地处相对偏一些，却胜在物产丰富，怎么也不该沦落到如今的地步啊。

程渐之前已经了解过其中的内情，便道：“那场瘟疫过后，漳州城几乎可说是十室九空。后来虽然疫情得到了抑制，但是许多从病重恢复的人，体力却大不如前，无法进行耕作，许多农田都荒了。后来还是朝廷分发了粮食下来，才勉强让剩下的人活了下来。”

“但是五年前，这里又遭逢大旱，因此这民生恢复得便更加缓慢了。”

纪彤不禁叹息一声，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那这场瘟疫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呢？”

程渐道：“漳州在永熙三十年曾发生过一次大水灾，次年三月又继发疫灾。”

“想来是阴阳失位，寒暑错时，是故生疫。”何必当年便读了许多医书典籍中有关瘟疫的记载，便道，“一般经过了大水、大旱、严寒酷暑等异常气候，常有尸首来不及掩埋，便很容易滋生病源，进而导致瘟疫发生。”

几人说话间便到了县衙门口，眼见这本应守护门防的威武的石狮子上也长了不少青苔，可见漳州的财政紧张，连衙门也失修许久了。

纪彤拍拍程渐的肩膀，道：“辛苦你去调阅当年关于这场疫病的案卷，还请多留意一下那位无名氏。”

程渐点点头，何必已经提前写了能记下的当年诊治过的病人的名字，方便他后续询问。

而纪彤和李兰溪则跟着何必去找那无名氏的骸骨。

何必带着他们朝着城外的湖边走去，“我当年在安济坊见到那人的时候，他就已经状似疯癫了，不知自己姓什名谁，也不知道家乡在何处。而且他那时在感染时疫前，已经患有头疾，经常头痛难忍，我为他诊脉多次，也没有找到原因，便只能暂且帮他针疗镇痛。现在想来，会不会是因为你们所说的颅内银针的影响。”

纪彤想了想，开口问道：“那他为何会突然身亡呢？”

“大概是因为这瘟疫加身，而且他还有头疾，二者都在折磨他，再加上在那安济坊中，看守严格，所有人都不能出去，就是个好人也要憋疯了。”

何必说着长长叹息了一声，大约也觉得那段日子实在很是灰暗，即使他诊治了很多人，但是毕竟疫症凶猛，更多的人还是死在那场灾难里。

“这里便是他的下葬之地。”

这无名氏的埋骨之所在湖边绿草茂盛之处，倒是算得上视野开阔，风景雅致。此时眼见四野无人，三人也当即准备取骨。

如今李兰溪身负深厚的内力，因此这次不必纪彤出手，他一个人很快便掘出了一个深坑，露出了地下的棺椁。

纪彤上前，跟他两人合力打开了棺盖，又凭着记忆，找到了那骸骨中的几处银针。

“前辈，请你来看。”

亲眼见到那些细如牛毛的银针，何必这时也难以抑制，露出了十分讶异的神色，“当时他去世的时候，我忙着照顾病人，竟然没有发现。那次也是连同棺椁交给了小陆大人，只是嘱咐他不可毁坏尸骨，这才让我这位老友带着这些到了今日。”

纪彤心下一跳，脑中不由自主想到，若是何必将尸骨连同棺椁直接交给了陆书行，那……这银针有没有可能是后来刺进去的呢？

她突然想到了许兴遇害的时候，陆书行也在他旁边，仆人还说他正在看许兴的头颅。

难道……

但是心底里另一个声音却小声说，那是陆书行啊，他不会的。

可他若是被人控制了呢，若是任玉则或是判官之流逼迫他呢？

她心中杂乱，一时间什么念头都有，手下便没了之前的准头，只觉得指尖一痛。

她一愣，低头一看，却见自己的指尖涌出的那滴血正直直坠下。

纪彤心道糟糕，污染了尸骨就不好了。

却见那一滴血居然融入了那骸骨之中，不见了，只留下一圈红色的印记。

三人皆瞠目结舌，怎么会这样！

谁人都知道，若非亲人，骨血必不可相融。

这是一具男性的尸骨，年岁在四十余岁。

他的身份几乎可说是呼之欲出了

李兰溪担忧地看向纪彤，眼见她捧着手指，脸色惨白，显然正处于惊惧之中。

此时，另一边厢，程渐拿了名捕司的令牌，这些州府县衙自然都会乖乖配合他，他已经按着记录开始询问那些康复的病人。

其中有好几人已经去世了，他走到了名单上的第四家，终于见到了一位活着的人。

这人名叫盛唐，他当时患病的时候，年纪还轻，不过二十出头，因此恢复起来也较旁人快些。

“你可否记得当时在安济坊，有一个病人，是个中年男子，大约二十五到三十岁上下，不知道自己的姓名，后来是发狂而死的。”

盛唐想了想，突然一拍大腿，道：“哦，你说的是大壮吧。”

“大壮？”程渐道。

“哦，那是我们称呼他的外号。这个人每天疯疯癫癫的，蓬头垢面，却力大无穷。许多病人那个时候都虚弱的不得了，就他还能每天爬起来帮忙熬药呢。就是他喜欢时不时就拿头撞墙。”盛唐指了指自己脑袋，努努嘴道，“那可不是开玩笑的，撞得哐哐响啊，所以我们那个时候都喊他大壮，也有那个撞的意思。”

程渐心道，一个力气很大的疯子，难道此人会武功？接着他又道：“那你有听他提起过有亲人么，或者他有没有常常挂在嘴边的话？”

盛堂挠挠头，为难道：“常说的话？这一时间还真是想不起来，毕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程渐也知道这确实不是一时三刻的工夫，便道：“那若是你之后想到什么，还请去县衙报个信，必有重赏。”

盛唐一听有赏银，眼睛便亮了亮，“好啊，官爷，我一定好好想。”

正当程渐一只脚跨出门口时，却听身后的盛唐急急跑了过来，一把拉着他的袖子，嘴角裂得大大的，“官爷，我刚刚突然想起来，他经常会拿着一个红色的小娃娃，看着应该是小女娃的东西，说不定他有个女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