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定野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双热乎乎的小手就已经探到他的前襟。
他愣住了。
景云歌醉醺醺的,指尖的动作也不甚灵活,笨手笨脚地扒拉着苍定野的衣襟:
“我看看……让我看看。”
苍定野受伤的位置太高,知觉仅仅停留在胸口以上,为数不多有感知的地方就格外敏感。
那双手儿横冲直撞,像是蝴蝶落在花瓣上振翅,心弦随之颤动。
他死死咬着嘴唇,还是不受控制的闷哼出声:“云、云歌……”
“唔。”景云歌应了一声,专心致志地观察着他胸口层层叠叠的旧伤,指尖小心翼翼地落下,她很心疼地问,“痛吗?”
苍定野的喉咙上下滚动,“……不痛。”
小姑娘没再说话,而是很长久地看着他的伤痕。接着,苍定野感觉到有温热的泪水落在胸口,一滴、两滴……他愕然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景云歌竟然哭了。
“对不起。”她哽咽着,声音小小的,“对不起,我那天晚上不该说那么重的话……”
“……可是,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说着,小姑娘越哭越伤心,“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苍定野的心都要被撕扯碎了。
他闭上眼又睁开,艰难道,“……云歌,你认错人了。”
这句话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景云歌愣住了,像是受伤的小猫一样,怔怔看着苍定野。
“我没有收到过信。”他说得很慢,也很费力,又重复了一遍,“云歌,我不是他。”
景云歌呆呆地看着他,像是没听懂似的。
接着,越来越多的眼泪从脸颊划过,落在他胸口的旧伤上。
“你是真的很讨厌我吧?”景云歌哭的越来越伤心,“所以才会这样说……”
她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琉璃眸子如今被泪光充盈着,几乎要把他灼伤了,她哭着喊,“你说啊!说你讨厌我啊!”
苍定野没办法和她对视,下意识偏过头,却被她不由分说地捧起脸,紧接着,湿漉漉的唇贴了上来。
下意识睁大眼睛,他伸手想要推开她。
可是他大病初愈,硬撑着来花厅找景云歌,已经是强弩之末,实在没有力气。
只能任由这只小猫霸道又横冲直撞地抚扪着他的唇齿。
更何况,说到底他也是尚未弱冠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之时,根本禁不住心上人的寸寸撩拨。
那双一直悬而未落的手,终于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入怀中,用力加深了这个吻。
……
景云歌在宿醉的头痛中醒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以为自己还在花厅的偏殿;但是旋即,昨夜荒唐的记忆回笼,在他们冲破最后的禁制之前,苍定野似乎把她带回了寝殿。
——苍定野。
她猛地睁开眼,伸手往旁边摸了一把。
早就冷透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苍定野已经离开。
她侧过身,看着他的枕头,以及她搭在枕上的手臂。
上面绯红未消的痕迹。
突然自嘲地笑出声。
她觉得自己是很贱的人。
以至于苍定野对她用之即来,挥之即去。
连半分温存都不肯施舍。
她忍不住想,即使是去朝暮馆寻个歌妓一夜风流,也不会头也不回地把人扔在这。
自己比下贱还要下贱。
胸口酸胀到极致,景云歌的眼泪似乎都已经流干了。今天是大年三十,府里还有很多事要张罗,祭祖、守岁、除夕宴,可是她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景云歌一上午都没起身,金枝忍不住担心起来,轻轻敲着内殿的门:
“小姐?小姐?怎么了?”
里头没动静,金枝更加着急,“小姐?小姐!您再不说话,奴婢就进去了!”
她咬牙,一把撞推开了门。才看清里头的情形,就吓了一跳:“小姐!”
景云歌低头坐着,墨发如瀑般垂下,遮住了脸庞。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肩头微微颤抖着,像是风中飘零的一片花瓣。
金枝连忙跑上前,“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景云歌闻言,很慢很慢地抬起头。
露出一双红肿失神的玲珑眼。
她望向金枝,目光却又像没有落点,声音也很沙哑:“金枝,我想和离。”
金枝吓了一跳,“小姐,您在说什么?”
景云歌又重复了一遍。
“小姐,慎言啊!”金枝连忙去拉她的手臂,“这婚是先帝赐下的,眼下先帝才驾崩不久,您就要和离,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可是,”景云歌的声音颤抖着,“我受够了。他这么对我,我受够了。”
她下意识又将寝衣的袖角往下扯了扯,盖住那些羞耻的痕迹。
“哎呀,小姐……”金枝心疼得不行,正要开口,身后突然传来一把平静的声音:
“云歌,你很恨我,是吗?”
苍定野不知何时来到了门口,他的脸色惨白着,腿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金枝身体一震,连忙转身跪下,“君上!”
景云歌却没有动。
苍定野垂眸,把手里的油纸包递给金枝。似乎是刚出炉的胡饼,捧在掌心还有点烫手,金枝连忙接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苍定野就转身要走。
这时,景云歌骤然开口。
“苍定野,你羞辱了我,然后像打赏乞丐一样施舍我。”她死死盯着他的背影,“我恨你。恨极了你。恨死你了。”
枯瘦苍白的指节猛地攥紧,又颤抖着松开。
许久,才低声开口:“嗯,现在知道了。”
……
当晚是宫宴,苍定野与景云歌长久地沉默着,甚至连逢场作戏都不愿了。
两人保持着不多不少的距离,以长久的沉默和疏远作为回应。
他们几乎不说话了。
酒过三巡,御花园开始放烟花,那些年纪小的孩子纷纷跑出殿外,仰头看着漫天烟火。
大臣们也纷纷离席,拿着酒盏开始四下敬酒寒暄。
苍定野是如今朝中权势最盛的武将,过来敬酒的人也最多,景云歌在旁边坐了一会儿,干脆拿起杯盏离开座位。
苍定野转过头,似乎是想要叫住她,可是犹豫片刻,到底是把抬起的手放下了。
“云歌。”
没走两步,有人从背后叫住她,景云歌回过头,竟然是凌沧时。
他清减了不少,容色也有些苍白,站在月下疏影横斜中,更显得身形如竹。
景云歌犹豫着要不要走上前,倒是凌沧时先快走了两步,迎上来。
“怎么瘦了这么多?”他心疼地蹙起眉,伸手想要执起景云歌的手,却被她不露痕迹地躲开了。
景云歌淡淡笑了一下,“天寒没胃口。”
她出来得很突然,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宫装,只这么一会儿,鼻尖就被北风吹得通红。
凌沧时很心疼地看着她,把自己的松鹤风氅接下来,轻轻披在她的肩头。“你受委屈了。”
他的声音很温柔。
景云歌动了动肩膀,想要把风氅脱下来,凌沧时温柔却不容抗拒地按着她的手臂,“天太冷,染上风寒怎么办?”
他低下头,“若你是怕定哥儿介怀,一会儿回去之前再把风氅脱下就是。”
景云歌摇头,还是坚持将风氅解开,还给了凌沧时:“听说沧时哥受伤了,还是小心为好。”
凌沧时愣了一下,旋即低下头,苦笑道:“……是,我是不是很没用?带兵剿匪而已,竟然还会受伤。”
他向来是自尊自傲的,很少会说这种丧气话。景云歌有些动容,连忙道,“不是这样的,当时沧时哥还救了我呢,是大英雄。”
“大英雄……”凌沧时很苦涩地咀嚼着这几个字,“连你都不能保护好,我算什么英雄。”
一阵北风吹过,凌沧时侧过身,剧烈地咳嗽起来。景云歌听着他的声音不太多,连忙从袖中拿出手帕,凌沧时吃力地想要躲开,“脏……”
可还是慢了一步,她看到他掌心的血迹,惊声道:“沧时哥,怎么咳血了!”
“没事……”凌沧时闭上眼,又慢慢睁开,见景云歌红了眼圈,便笑着捏了捏她的耳垂,“只是不巧伤到了心肺,太医说这段时间咳血也是正常的,不碍事。”
他的指尖太凉,景云歌不忍心再说什么,于是把手帕放到他的掌心,“伤得这么厉害,就不要再来参加宫宴了……”
“可是我很想你,小歌儿。”凌沧时很温柔地垂眸看着她,“只有在宫宴上才能看到你。”
景云歌愕然抬起头。
“沧时哥……请你不要说这种话。”她从来不是一个习惯拒绝别人的人,更何况对面还是凌沧时。
在他的注视下,她很艰难地继续道,“我……我已经成婚了,你以后也会有夫人,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求求你。”
凌沧时失笑,摇头道:“我的夫人只会是你。”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你在他身边,过得不幸福,不是吗?他亏欠你的,我来补上。”
“沧时哥!”景云歌惊讶道,“我们是先帝赐婚……”
不知何时,有雪花纷纷扬扬自天空落下。凌沧时抬手,将景云歌鬓角的落雪温柔拂去,“你知道的,我从不在乎这些。赐婚又如何,若是……”
他话没说完,但景云歌已经听出弦外之音,连忙道:“沧时哥!慎言!”
凌沧时怔了一下,旋即失笑。“没事的。”
烟花已经接近尾声,凌沧时看了眼远处宫宴的灯火,“回去吧。”
……
再回到宫宴上,远远就看到苍定野拿着酒盏,低头不知在想着什么。
景云歌抿了抿唇,敛裙坐回他身边。
她离开前喝了一半的清酒不知何时被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碗冒着热气的红糖姜汤。
景云歌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推开,苍定野忽然开口:“去哪里了?”
这是他今晚第一次主动开口,竟然还是质问。景云歌冷冷道:“出去透透气,君上都不允许?”
苍定野没说话。
受伤后的他,越发冷漠寡言,手段也凌厉狠辣,如今这沉默更显得阴晴不定。
以至于让人忘记,他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
在这沉默中,恐惧后知后觉地攀上景云歌的心头,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眸,认命地闭上眼。
突然,她听到苍定野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什么都没再说,只是把一直放在膝上的手炉递给她。
“暖暖手吧。”
景云歌没有动,自然也没有注意到手炉上还未化尽的落雪。
……
宫宴散去回府,景云歌和苍定野都没有心思守夜,各自早早回去安寝了。
睡到后半夜,外头隐约传来喧闹,景云歌被吵醒了,“金枝,怎么回事?”
金枝出去问了,过一会儿匆匆跑进来,“小姐,书房那边,说君上半夜起了高烧,府医都过去了。”
景云歌蹙眉,“怎么好好的又起烧了?”
金枝摇头,“说是这段时间太累,加上今夜受了寒,旧伤复发了。”
景云歌搭在锦衾上的手抓紧又松开,但最后还是没有动。“既然府医过去了,他的跟前儿也有人,我就不去添乱了。”
外头忙乱的脚步声响了一夜,景云歌也一夜未眠。次日是初一,苍定野得参加大朝会,天还未亮,景云歌把金枝叫过来,很生硬又不情愿地开口:
“他还进宫吗?”
金枝摇头。“方才派人去告假了。”
那就是病得起不来身了,景云歌的心口像是被绞了一把,又酸又痛,说不清楚:“是吗。”
她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去看看。
金枝瞧出她的犹豫,小声道:“小姐,还是去看看吧,若君上真的出了什么事,也不能闹得太难看。”
景云歌闻言,如蒙大赦,立刻点头:“对对对,是这个道理。”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她急切道,“快去……”话到嘴边又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轻咳一声,移开视线,故作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