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景云歌以绝食相逼,退了婚,和哥哥去了曳城。
临行前,景云歌不抱希望地寄去最后一封信。
她告诉他,援军马上就会开拔。
景云歌知道苍定野恨她,必然不会再回她书信。
但是直到援军遭到突袭,被敌人围困在离曳城不远的山谷中,而驻守曳城的苍定野却按兵不援,作壁上观,景云歌才后知后觉——
他远比她想得要恨她,恨苍氏。
明明只要拨出一支小队,就能里应外合解此危困。
苍定野都不肯。
战报发出去一封又一封,却等不到回应。景云烈受了伤,高烧不退,一时间军心溃乱。
景云歌守着哥哥,彻夜枯坐。军帐外,军医的脚步匆匆,伤员实在是太多,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天气炎热又容易腐败,整整一夜都有人轮流挖坑埋尸。
景云歌忍不住想,当初的苍定野,是否也陷入这般绝望的境地?
他恨凌氏、恨嫁给凌氏的她,也是应该的。
又如何能不恨呢?
她亦然。
景云歌很后悔,她有时也想,他们认识这么多年,若是当初她让着他、不同他使性子,他是不是还能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救救她。
而不会像如今这样。
他们快要死了,这个消息传到曳城,他应该很高兴吧?
她已经流不出泪了。病榻上,景云烈的呼吸越来越弱,脸色不再是高烧不退的绯红,而变得蜡黄、苍白,像是景云歌之前见到的尸体那样。
天色还未亮透,战鼓又响。景云歌站起身,终于作出决定。
“点兵。”她说,“还愿意拿起武器的,与我出营御敌。”
她平静地更衣、挂甲。军中濒临断粮,景云歌已经一天一夜粒米未进,几乎要承担不住甲胄的重量。仅仅是兜鍪,都要把她压垮;她忍不住想,若是她真的死在这里了,是不是那些恩怨就都能结束。
这样乱七八糟地想着,外头突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是个满身浴血的亲卫,眼睛却亮着:
“郡主!凌世子带兵前来驰援了!围在山前的叛军已经被悉数打退!我们有救了!”
景云歌愣了一下。她先是松了一口气,可紧接着,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也许是失落,或许还有羞愧。
但更多的,是一种痛苦。
“……是凌沧时啊。”她轻声说。
这场突围本就不难解,只是因为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才一日日拖到如今的境地。凌沧时的援军到了,叛军很快打退,两处兵马整合在一起,军医也为景云烈用上了药。
瞧着哥哥的容色舒缓了许多,景云歌这才感觉到疲惫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她坐在床边的脚踏上,痴痴地看着景云烈,还有他胸口平静而微弱的起伏。
温热的手轻轻覆上她的肩头。
景云歌回过头,撞入一双温柔的眼睛。
是凌沧时。
他瘦了许多,脸颊上还有一道血痕,左手的手掌心缠着绷带。看着景云歌,他轻声道:“累了吗?这里有我,歌儿先去休息。”
他只字未提退婚的事,这让景云歌更难受了。她宁可他骂她,或是冷落她,都比如今要好。
她沉默片刻,“……对不起,沧时哥。”
凌沧时愣了一下,旋即很温柔地笑,“不要想这么多,歌儿,我知道你的难处。”他抬起手,似乎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摸一摸她的脸颊,但悬在半空犹豫片刻,到底是落寞地垂下。
“抱歉。”他苦笑,“我只是忘记了……”
如果没有退婚,没有这些事情发生,他们早就是亲密无间的夫妻了。
他静默地看着景云歌,久久未言。
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
“歌儿,你恨我吗?”
恨吗?
景云歌不知道。
她只是问他,“苍定野会死吗?”
凌沧时看着她。“歌儿希望他死吗?”
景云歌:“他是不是很想要我死?”
凌沧时抿了抿唇,“他知道你在这里?”
想起那些信件,景云歌的喉咙有些发紧。“我……我给他写信了。”
“他没有说。”凌沧时脸色微寒,“他从来都没说,你和世子会来驰援。”
“若不是斥候发现叛军行动有异常……”他看着景云歌,眼中有后怕,有担心,有庆幸,“……我就要真的失去你了,歌儿。”
他轻轻握住景云歌的手,珍而重之,像是稀世珍宝。
“歌儿,留在我身边,好吗?”
……
他们并未立刻回城。稍加休整几日后,景云烈恢复了精神,又与叛军有几次交手,眼见着战事扭转,所有人都如释重负。
进驻曳城时,苍定野已经不在了,他带着亲兵南下,以图与曳城成掎角之势,击破叛军。
就这样,不知不觉之间,最难的时候结束了,战事接近尾声。
凯旋回京的前夜,凌沧时突然将景云歌叫了出来。
“回京后……歌儿有什么打算吗?”
他看着她,神色认真。
今晚的星星很亮,也没有云,辽阔的旷野就这样落在他的眼中。
景云歌没有回答,却顾左右而言他,“沧时哥胸口那处箭伤,今天换药了吗?”
凌沧时“嗯”了一声。他看出她的回避,并不舍得步步紧逼,于是很纵容地任由她岔开了话头,“没有再出血,放心。”
景云歌点头,低头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凌沧时就这样耐心地陪着她再河畔边走边玩,过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
“歌儿,你还愿不愿意……嫁给我?”
他看着她,目光如水一般沉静,“我知道,从前是我做错了事,让你失望……歌儿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说到最后,声音中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乞求。景云歌愕然抬头,对上那双眼,晚风抚过,吹皱他眼中向来静谧的琥珀。
她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我会保护好你。”他说,“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
不知是哪一下踢得太重,小石子飞了起来,落入河水中,“扑通”一声。
他们就这样停下脚步。
过了许久,景云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谢谢你,沧时哥。”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迷茫,“但是,我……对不起,我实在没办法答应你。”
这些爱和恨,仿佛揉成了一团乱麻,她理不清,就干脆一刀斩断:“我……我已经给家里写了信,上书陛下,自愿去北疆和亲。”
她抬起头,终于有勇气与他对视。
“这次回京,就是要面圣领旨的。”
眼睛发酸,景云歌慌忙低下头,可那滴眼泪还是落了下来,掉在她的衣襟上。
“对不起,沧时哥。”
……
回京面圣后,接着就要等待礼部拟旨。
景之行和沈听月没想到景云歌要去和亲,两人几乎一夜苍老了十岁,沈听月日日以泪洗面,景之行也总是失落地念叨,“怎么会这样……”
圣旨下来那日,荣国府的气氛几乎降到冰点,两代人一言不发,垂着眼跪在正厅听旨。
“……嘉其才德相俦,允称天作之合。兹特降纶音,以安靖郡主赐婚庆国公。”
听到“庆国公”三个字,所有人都愣住了。
皇帝竟然将景云歌赐婚给了苍定野。
念毕,内侍省内侍监示意内常侍把圣旨呈给景之行,又笑笑盈盈道:“恭喜国公爷,恭喜小郡主啊,天大的喜事。”
景云歌想要开口,景之行看了她一眼,抢先道:“臣恭领圣恩。”
接了旨,内侍笑着道:“皇上心疼郡主,舍不得将郡主远嫁,这几日正为这事儿发愁呢。正巧,小庆国公进宫请旨,求娶郡主,皇上念着郡主与小国公爷自幼青梅竹马的情分,想必定是一段佳话。”
景云歌勉强笑了一下。看出她眉眼间的愁绪,内侍愣了愣,旋即露出了然的笑容。
他四下环视,凑上前来,低声安慰景云歌:
“奴婢知道郡主忧心什么,虽然小国公这次受了重伤,废了身子,但您不能钻牛角尖儿;瞧瞧他如今手中的权势吧,又是太子殿下身边的重臣,日后前途无量啊!”
景云歌愕然抬起头。她隐约听说苍定野受了伤,却没想会这么严重。
“他……”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得不这么厉害,“他是怎么伤的 ?”
内侍叹了一口气。“隐约听说……是突围时中了暗算被俘,受了刑,被叛军敲断了脊骨,再也站不起来了。可惜啊。”
他嘴里念叨了两句佛号,又肃然道,“但您瞧着小国公这锐不可当的势头吧!这这么重的伤,依旧平了叛乱,定了天下——自太.祖开国以来这些武将,他是真真担得起一句骁勇!”
景云歌嘴唇动了动。
她低声道:“难怪他这样恨我。”
内侍没听清,只以为她是为未来担忧,笑着道,“小郡主不必担忧,小国公请旨赐婚那日,奴婢在御前看着呢,他是真心喜欢你。伤还没好,也要强撑着跪下来,就为了求娶您,哎呦,奴婢看着都心疼!”
景云歌勉强笑了一下。
“这样啊。”
……
他们的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凌沧时以身体不适告了假,一个多月没有上朝。他给景云歌写了几封信,但她没有看,就悉数烧掉了。
遮掩在荣国府上空的愁云依旧在;甚至随着婚期将近,而愈发浓重。
大婚那日,景云歌起得很早。她像傀儡一样,被人按着坐在铜镜前,绞面、上妆,戴上比兜鍪还要沉重的金冠。
景云烈背着她,把她送上喜轿。
荡荡悠悠,将她送到庆国府。铺天盖地的鞭炮声中,她拎起裙摆,跨过门槛,再次走进这座宅邸。
数月前,她在这里,被府里的人骂得体无完肤,如今却要嫁进来为人妇。
眼眸垂着,在盖头底下,扫过无数双精致的锦鞋。
最后停在一双弹墨织金喜靴前。
喜靴一尘不染,毫无生气地放在轮椅的踏板上——
——苍定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