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很少偷偷藏东西;又或许是因为,在景云歌的心里,长大之后的苍定野实在太聪明,她总有一种会被抓包的恐惧。
总而言之,这一晚,景云歌睡得并不好。
苍定野察觉到了身边人的辗转反侧。他想要伸手揽住她,可是犹豫片刻,到底没有动,又沉默着闭上眼。
第二天一早,景云歌眼下的青黑把苍北辰都吓了一跳。
“娘亲。”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景云歌,“你没有休息好吗?”
此言一出,旁边给她盛粥的苍定野也抬起眸看着她。
景云歌很怕被苍定野察觉出不对劲,连忙笑着糊弄道:“做……做了一晚上梦,睡得不踏实。”
确实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夜长梦多。
苍北辰似乎懂了,“哦”了一声,“那娘亲你今晚和我睡吧!团团可以保护你!”
景云歌失笑,“那你要问你父君。”
“不行。”苍定野淡淡地开口,“你明天还要早起上早课,会吵到你娘亲。”
苍北辰很失望地“哦”了一声。
苍定野把晾到温热的粥放到景云歌面前,“温度刚好。”
景云歌笑嘻嘻地,轻轻亲了亲苍定野的侧脸:“你真好。”
苍定野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他抬眼望向景云歌,薄唇动了动,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很温柔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景云歌并未注意到他的失神。
眼下小姑娘满心都是那对护腕,她受够了做贼心虚的担惊受怕,打定主意今天中午就要把这个麻烦处理掉。
……
苍定野用过早膳就走了,快到午时,景云歌收拾好食盒,又将装着护腕的盒子用软布包了起来,便直奔节度使府。
随着交割时间越来越近,需要处理的公务自然激增,节度使府人人行色匆忙,几乎忙得站不住脚。
负责接引她的亲卫说,苍大人和裴大人带兵去演武场了,还要等一会儿才回来。
闻言,景云歌悄悄舒了一口气,连忙道:“你们去忙吧,我去书房等他。”
裴观的书房就在苍定野的对面。
景云歌把食盒放在苍定野的桌上,四下观望一番,确定没人注意,就偷偷抱着盒子溜进裴观的书房。
和苍定野井井有条的书案不同,裴观的桌面堪称灾难。各种文书叠在一起,高高的好几摞,歪歪斜斜,仿佛大厦将倾,只有面前留了方寸还算整洁的地方用来写字。
堆叠的各种文书奏折兵书中间,还夹杂着各种景云歌意想不到的东西,炸毛的笔、断了一半的墨块、已经干结成块的西域香膏,甚至还有半根带簇的羽箭。
一眼看过去,这些东西能把坐在书案后的人遮个严严实实。
昨天景云歌还在犹豫,直接把护臂放在书案上,是不是太过显眼。
……现在看来完全是杞人忧天。
在保证桌上这座杂物大山不崩塌的情况下,景云歌很费力地扒拉出一个窝,把护臂塞了进去,又在上面盖了几本书埋好。
她倒是不担心裴观会找不到这对护臂。毕竟过几天交割完毕,裴观升了职,就要搬进苍定野的书房。
到时候,书案上的东西陆续移开,肯定能看到这个盒子。
办完这件事,景云歌长长出了一口气。正准备推门出去,外头忽然传来裴观的声音:
“……沈家咬死不肯承认换过亲,沈至山这个老头,刁得快要成精了!”
他们回来了!
肯定再不能推门出去,否则只会在连廊上撞个正着。景云歌飞快地环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打开的窗户上。
她从小就和苍定野他们一起上房揭瓦,翻窗并不算难事。
而且,屋子外面是武库,晌午间没人过去。
景云歌打定主意,撑着手臂,利落地翻了出去——
——砰!
在额角锥心的疼痛中,景云歌终于意识到,她忽略了一件很关键的事。
小时候能上房揭瓦,是因为穿得轻便。
如今长大了,衣裙华丽厚重,还有缠了满身的璎珞珠玉,别说翻窗,连快步跑都艰难。
她人是跳出来了,小腿却被繁重的裙摆绊住,没能及时伸展开。
于是就摔在了地上。
万幸窗户不高,后面又是草地,不是青石板路。
似乎是头部先着的地,景云歌感觉天旋地转,手脚发软。她强撑着支起身,跌跌撞撞地边跑边想,沈之宁你这次真是欠我个大人情了!
靠在廊下缓了好一会儿,景云歌才感觉意识彻底回笼,脚底下的大地也没再继续摇晃。拍干净身上的尘土和草末,景云歌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不去找苍定野了。
他比狐狸还聪明,她这样去找他,肯定会被看出异样。
干脆直接回府。
……
景云歌这一下磕得不轻,连午膳都没用两口,就觉得眩晕又严重起来,勉强回寝殿躺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请府医过来。
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如果实在难受再说,否则这样兴师动众,又要惹得苍定野担心。
头晕的时候,看寝帐的绣花顶都是旋转的,景云歌干脆闭上眼。也不知道是晕过去了,还是睡过去了,总之再睁开眼时,就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分。
苍定野还没有回来。
她揉着眼坐起来,额角的刺痛确实轻了不少,随手拿起一旁的小铜镜照了照,也没有淤血的痕迹。
景云歌放下心,正要把铜镜放下,动作却突然凝滞了一瞬。
她慢慢地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铜镜。
随即,如同潮水一般,许多念头不受控制又汹涌地涌入她的脑海——
——这是她陪嫁的铜镜。
——母亲请宫里的匠人打制的。
——中间镶嵌的这枚鸽子血,又是母亲当年的陪嫁。
她似乎一时间消化不了这些凭空出现的念头,表情难得出现了空白。又环视四周,曾经陌生、但已经逐渐熟悉的东西,如今越发熟悉。
她似乎想起了一些东西,一些模糊的、破碎的画面。
比如,她去国公府,想要见苍定野,却被人冷嘲热讽地轰出来。
天色很黑,她无助地抱着膝盖,蹲在国公府外默默掉眼泪。
又比如,即使是退过婚,凌沧时也再次求娶她为妻,却被她拒绝了。
凌沧时的脸色很苍白,似乎在不久之前刚刚失过血,他苦笑着垂眸,说对不起。
再比如,当初她既没想嫁给凌沧时,也没想嫁给苍定野,而是求了一道和亲的圣旨。
她跪在御书房,眼泪砸在手背上,很痛。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被驱逐?为什么不嫁给凌沧时?为什么要去和亲?
这些她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额角又抽痛起来。
景云歌忍不住“嘶”了一声。
于是她止住了纷乱的思绪。
这样漫无目的地想下去,恐怕还是什么都想不出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支着膝盖站起身。
下人进来伺候着更衣,她随口问道:“君上回来了吗?”
“回来了。”剑兰道,“与裴副使一起。”
景云歌的心跳骤然加速,难道这么快就被裴观发现了?
换好衣服,磨磨蹭蹭走到花厅,远远就看到裴观垂头丧气地坐在下首。
他也看到了景云歌,立刻“蹭”地一下就站了起来,脸上难得写满局促和不安。景云歌强作镇定走到近前,“裴副使。”
却不想,裴观比她还紧张。
“云、云歌。”他磕磕绊绊地开口,说不上来是难为情还是别的什么,全然不是从前与她针锋相对的态度。
他很不安地看着她,两只手简直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我……我有事求你。”
景云歌悬着的心放下大半。
原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悄悄松了口气,把目光转向一旁的苍定野。
苍定野动作舒展,单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看着景云歌,眼中难得有几分笑意。
“那、那个……我想问问,”裴观说得很艰难,“昨天下午,来府上找你的那位女郎,是谁家小姐?”
没想到他是要问沈之宁,景云歌才放下的心又悬起来,她很警惕地盯着裴观,“你要做什么?”
她防备的态度让裴观更失落了,他垂下眼,“我……我就问问。”
喔,还有所隐瞒。景云歌上下打量着他,眼中满是警惕。
“她已经离开江州了。”景云歌按照沈之宁嘱咐的话术回答,“你不用找她,也找不到她。”
“怎么会!”裴观脱口而出,他脸上写满难以置信,“明明已经安排城门的守兵留意……”
原来他真的要抓她!景云歌蹙眉,反问:“你想要干什么?”
裴观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我、我不是——”他嗫嚅半天,也没把后面说下去。
“总之她已经走了。”景云歌道,“她还说她不认识你。裴大人,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对一个弱女子步步紧逼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似乎把裴观问住了,又或许是“有家室”几个字刺痛了他,他看起来越发失魂落魄,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想起昨天离开时,沈之宁寂寞单薄的背影,景云歌到底忍不住呛了他一句:“如果道歉有用,那大家都互相道歉就好了。”
她不愿再与裴观多说,干脆结束了这个话题:“我去看看晚膳准备得怎么样了。”
……
用过晚膳,检查完苍北辰的课业,出了书房,景云歌轻轻拉着苍定野的衣角,“怎么了?”
他似乎有心事,今晚一直在望着她出神。
“嗯?没事。”苍定野转头望着她,“中午没见到你。对不起,等了很久?”
他问的是送午膳那件事。景云歌有点心虚,“没有没有。”她连忙摆手,“怕耽误你的时间,把食盒放下就赶紧回来了。”
苍定野松了一口气。景云歌看着他,后知后觉,“你以为我生气了?”
他低下头,“嗯。”
“哎呀。”景云歌心疼了,她停下脚步,走到苍定野面前,很认真地半蹲下,把他一直死死攥着的手轻轻拢在掌心。
“大笨蛋苍定野。”她轻声说,“你这么好,我永远都不会和你置气的。”
苍定野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就被其他情绪取代了。他垂眸望着她的手,翻动手腕很留恋地蹭了蹭,“好。”
……
也许是晚上太折腾,临睡前,景云歌的额角又开始隐隐作痛。她不露痕迹地揉了揉,抬头望向身边的苍定野,他正翻看着苍北辰今天的字帖。
寝殿里只留了一盏灯,昏黄的烛火勾勒出苍定野锋利清冷的线条。
长大后的他,身上的气质很难说清,有为人父的成熟,有手握大权的从容肃杀,但更多是只留给她的温柔。
景云歌看着苍定野,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从前的自己宁可和亲也不嫁给他。
她的眼神太过明显,苍定野无奈地放下字帖,轻轻捏了一把她的脸颊,“怎么了?”
偷看被抓了个正着,景云歌有点不好意思,“没,没什么。”双颊羞得发热,她把脸埋进苍定野的臂弯,闷声说,“我要睡觉了。”
苍定野轻笑,一手揽着她,又帮她把被子盖好。“睡吧。”
安抚般地,大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小时候那样哄她睡觉。迷迷糊糊指间,景云歌忍不住想,他对她这样好,为什么当初自己会被苍府赶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