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荇平这会儿可真是要血气上涌直冲脑门了，这么多活人祭品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累积的，要躲过九处的监察弄出这么多献祭，甚至连公安那边都没移送相关案件，如果这些都是靠龙乾的影响力压下来的——他果然还是太心慈手软，而且也太低估龙乾的手段。

秦甄转过目光观察起四周，他早过了会对这种情形惊讶的年岁，犯不上为这些动情绪。如果这些人真是摩呼罗迦的祭品，龙乾为什么愿意为祂搜罗这些人才是白荇平真正要考虑的问题，摩呼罗迦作为天龙八部众自有信众侍奉，这些邪门东西按理说是绝不能沾染的，而且涉及到献祭的术法对祭主也说不上完全有益，至少秦甄见过的几个涉及到献祭的人或神佛都不得善终。龙乾皈从阿修罗道固然有风险，但那并不与他本身的修行相悖，而且出于他本身的修行方式多少沾点以战为功的追求，再加上龙乾作为混血并没有纯血青龙那么严格的限制，他皈从阿修罗道并不稀奇，而摩呼罗迦早就修成正果几乎要功德圆满，又是为了什么要碰这些？

白荇平咬牙道：“这里既然是摩呼罗迦的领地，他总该现身。秦甄，你怎么看？”白荇平也顾不上对秦甄客气了，秦甄再怎么有所保留现在也应该有所表示——或者他也正在斟酌，是要护着白荇平面对龙乾乃至摩呼罗迦甚至更多未知的危险，还是将白荇平推出去当作加入他们的投名状？

秦甄看了一眼白荇平，斟酌着道：“须弥化境算不上对人有害，只是摩呼罗迦自己的领地，所以里头时间……”

“确实，你在人间行走多年，所知道的总该不止是人间之事。这些都是龙乾告诉你的？”

白荇平和秦甄几乎是同时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只见一个人头从重重火焰中缓缓冒出，等他走了一段，二人才看清楚这个“人”从腰部往下都是蛇尾，红黑色的蛇鳞冒着黑白相间的烟气，蛇尾末端并不是尖的，而是像被什么利器砍断了一样，留了一个平直的断口。

白荇平皱眉看向那道断口，没来得及开口，秦甄便稍错半步将他挡到身后，淡淡道：“也不全是。怎么，摩呼罗迦大人这是也要掺和人间之事了吗？”

摩呼罗迦的声音忽远忽近听着不太真切，所以等他走近了，白荇平下意识咬了一下自己舌尖，强迫自己清醒一些。摩呼罗迦看了他一眼，向秦甄道：“你在人间行走多年，倒真是把自己当人了……怎么，你真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人’吗？”

就在摩呼罗迦说话的当口，他脖子上就从人脸变到蛇首，又从蛇首变到另一张人脸了一回。白荇平更用力地咬了自己舌尖一下，心下生疑，摩呼罗迦的法相是人面人身蛇尾，祂不至于到了人间连化形都难以维持，这么变来变去的是怎么回事？

秦甄像是没注意到摩呼罗迦的异常，淡淡道：“我是什么，也不是你来评断的。还是说你觉得自己作为护法神，能算是真神了？”

白荇平咂摸了一下，感觉秦甄对自己真是客气极了。然而就在此时，摩呼罗迦的脸又变化了一轮，待到认清楚这张一闪而过的脸后，白荇平脸色猛地变了——他推开秦甄站出来，冷冷道：“装神弄鬼这么久也不敢在我面前亮明身份，林琛？怎么，认了龙乾不够，得给自己找个新靠山更上一层楼？”

摩呼罗迦——同时也是林琛闻听此言身形僵了一下，脸上的变幻不定停在一张中年男子的五官形态上，忽远忽近的声音实在了些：“你倒是明察秋毫，白荇平。”

白荇平呵呵一笑，道：“你自己露了馅怨不得别人看得清，看来摩呼罗迦也是识人不清，竟找了你这么个半吊子来给配合他？”九处西南主任林琛，九百多年修为的华珊瑚蛇大妖、前九处处长龙乾最忠诚的属下之一，如今竟然成了摩呼罗迦降临人间的载体，如果说这事还跟龙乾有关，白荇平觉得自己真是该考虑对龙乾赶尽杀绝了。

林琛的脸突然间变成另一张脸，道：“人间的沧桑变化，也由不得人。幸会，白荇平。”

白荇平稍稍正色，沉声道：“免了，我可担待不起您这么客气。怎么，如今堂堂天龙八部护法神，也要用这么不入流的手段来一来人间？”

林琛——以及摩呼罗迦的脸色猛地变了，但很显然在这具身体里摩呼罗迦的控制权是绝对的，他面色沉下来，道：“哦？白荇平，你又有何高见？”

白荇平冷笑道：“我能有何见地，我一个屁都不是的凡人，当然没资格掺和你们这些神佛斗法；只是我这个凡人有职责在身，有什么事自然要来瞧一眼。还是说，在天道神佛眼里，糟践人命也是无所谓的？”

白荇平本人并不怎么信天道轮回因果报应，不过摩呼罗迦作为皈依天道的护法神，林琛修炼近千年也为地狱生死判所规制，他只是在赌，赌摩呼罗迦还受到天道轮回的束缚，不敢在人间太放肆——摩呼罗迦闻言，慢慢道：“祂们看待人命，就像你们人类看待蝼蚁一般。你们人类对待蝼蚁，也讲求所谓慈悲吗？”

白荇平的脸色凝固住了，他还没反应过来，一阵罡风袭来，当啷一声，镇命挡住长叉，白荇平被秦甄推得一趔趄，险些掉下他们所处的平台上——白荇平身后冷汗还没干透，背后已然被身后的“火焰”浸出一片潮湿，浓厚的血腥味缠绕住他的嗅觉，白荇平下意识转头一看，他身后的“火焰”并不是火，而是熊熊“燃烧”的鲜血！

秦甄虽然挡住摩呼罗迦的攻势，但顾及到身后的白荇平，他并没有太充裕的纵深空间，白荇平错开秦甄和摩呼罗迦的位置，皱眉看向秦甄——虽然摩呼罗迦是借林琛之身降临人间，他既然现身就说明在他眼里秦甄或者自己需要以他的神力来处理，现下来看很显然这个处理对象是秦甄，所以秦甄的实力……他或许早些时候确实低估了龙乾，现在看来，秦甄刻意营造出来的低武力低威胁形象……也有待商榷。

见摩呼罗迦和秦甄打得有来有回，白荇平站起来用断月斩断黏在自己背后的血丝，冷冷道：“传说地狱与人间是相互逆转之相，地狱之水到人间是火，那么这火到了我这个人身上成了‘水’，‘逆莲华于水火，燃万世之业障’，你的业火是到了什么程度，要用活人献祭来助燃？”

摩呼罗迦并没有搭理白荇平，因为光是应付秦甄祂就得打起十分精神——按理说秦甄身处须弥化境，绝对没有可能压过这里的主人，但秦甄竟然能隐隐压过摩呼罗迦一头，其中固然有祂此番是借由林琛降世的原因，但也不至于刚刚交手即被秦甄压制，摩呼罗迦不由得对秦甄另眼相看：“你究竟是什么人？”

秦甄没有搭理祂，而是反问道：“你又是为何要行此杀业？”

他们头顶上这些人头都是算在摩呼罗迦身上的献祭，而且这些人都是因为活祭死的——所以，摩呼罗迦是因为什么需要这些活祭？摩呼罗迦通过林琛进入人间这件事本身倒不足为奇，但这些血祭的对象既然出现在须弥化境，摩呼罗迦自然是受了这份血祭的供奉。如果是林琛主动召唤祂，摩呼罗迦为何要脏了自己的神位受这份献祭？如果是摩呼罗迦主动选择林琛的就更说不通了，祂好好的护法神在九重天上自有供奉，何至于要到受血祭供奉的地步，白荇平所言摩呼罗迦之业障须得人火燃的说法是一种，但目前所见摩呼罗迦并没有业障缠身赤焰侵体的体征，因此秦甄并不认为摩呼罗迦是因为徒生业障才要受这份血祭。

摩呼罗迦但笑不语，然而一旁白荇平冷不丁继续道：“还是说，所谓天道也容不下你，你须得进到人间来搏一条生路——还是渡劫之路？”

摩呼罗迦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区区凡人也敢妄自揣度神明？”

白荇平冷冷道：“不是渡劫，那是因为什么？你成神这么多年无法更进一步，这倒也罢了，这么急切要获得庇护，是因为触犯了天道吗？”

如果说修佛成神的戒律还不足以威慑摩呼罗迦，那么祂宁可接受献祭也要背离天道的原因只剩下一个：祂触犯了比戒律高一级的天道，于是直接弃神成魔，以魔身抗天谴。

摩呼罗迦不再多言，反而是虚晃一枪飞身远去，秦甄被祂压制在地面上错失追击之机，祂的蛇尾融入须弥化境顶部的人脸里，失声笑道：“天道？你真的以为，我只是为了躲避天谴做这些的吗？”

摩呼罗迦抹了把脸，林琛的脸浮现，阴沉地道：“白荇平，你接手九处不到半年，恐怕你还不知道，九处实际上……都在干什么吧？”

难闻的血腥味已经让陈蕴红的嗅觉麻木，但更让他忧虑的地方在于他现在完全感受不到自己妖丹的存在。失血过多带来的晕眩和恶心让他维持意识清醒都越发艰难，以他的定力虽然不至于在这样的酷刑中惨叫出声，现在他真正需要注意的是保证自己不要昏过去。

那位老人只是在一边站着，紧盯着陈蕴红的皮肤被人一刀一刀片开细小的伤口，从脖子往下，一道道密密麻麻的伤口遍布陈蕴红全身，连绵不断的血痕几乎让他的皮肤分崩离析，靠着一丝丝的表皮和底下的肌肉层勉强连在一起。陈蕴红整个人已然奄奄一息，如果不是他下巴到嘴角一线肌肉还绷得死紧，嘴唇因为紧闭唇色泛白，说他此时已经死了也不为过。

见陈蕴红整个躯干已皮开肉绽无从下刀，老人抬手示意操刀的人停下。那人微微鞠躬示意，垂首离开了。老人慢悠悠开口道：“这样的手法，你应该并不陌生。怎么样？”

陈蕴红的意识昏昏沉沉的，比起伤口，失血已经让他感到发冷，他现在还没昏过去就已经是个奇迹了。听闻此言，他只能扯起一点嘴角，吃力地道：“还不错，技术精湛，刀刀精准，这是训练了多久？真是个人才。”

老人盯着陈蕴红的脸，慢悠悠道：“陈主任还能有这样的精气神，说明他们技术还是不到位。不过想来也是，陈主任这样的人，这点手段确实不足为惧。”老人停下来，叹了口气，道：“只是大多数人，都是没有陈主任这样的能力的。陈主任这样以己度人，未免对他人也太不公平。”

陈蕴红失笑道：“我有什么能力？不过是拿命博一条出路罢了。倒是你，像是跟我有深仇大恨似的，我以前得罪过你？”

老人浑浊的眼珠一点光泽都没有：“陈主任果然是胸怀广阔，为人磊落。也好，既然你一时想不起来，就更该好好想想……你不该，也不能那样对他。”

老人招手示意身后等着的人，那人躬身离开，不多时又回来，身后跟着几个人，抬着一口黑漆木棺。老人走到旁边，苍老的手在旁边的器材架上流连，道：“陈主任，你知道当年你离开以后，发生了什么吗？”老人自顾自笑了笑，陈蕴红只觉得那笑声就像隔了层墙似的，闷闷的听不真切。

陈蕴红看着那口棺材，心头一跳，咬了咬舌尖，沉声道：“你都这么明示我了，再看不出来可就不尊重人了——你是当时他的单线下级，代号‘乌金’吧？”

老人伸手取柳叶刀的动作停住了。他僵硬地转过身，因为剧烈的颤抖脸色十分狰狞。

他咬牙道：“你为什么……知道乌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