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骎在齐国公府和母亲谈了个不欢而散,出来后到鸿胪寺的公廨绕了一圈,被乱七八糟的公事给拖住了,脱身回府的时候天已经擦了黑。
过了白露,夜里就寒凉了,杨骎在书斋见到顾青杳的时候,地上已经生起了炭盆,她腿上搭着一条羊毛薄毯,正半蜷半卧地歪在美人榻上翻书页,当年的小黑狗已经长成大黑狗,安静地趴伏在美人榻下守着它的女主人,是个忠诚又温顺的卫士。
没必要让她知道那些个不高兴的事,杨骎想着,蹑手蹑脚地走到美人榻的床尾,一把抽走了她的书卷,顺势坐了下来。
他问:“你今儿都干什么了?”
成亲后的顾青杳彻底成了富贵闲人。
皇后和齐国夫人既然都不肯令她执掌家计,更不允许她在太学和鸿胪寺抛头露面地行走。这本无可厚非,女官成亲后都会卸职致仕,但也不会就此闲着,一来一大家子的衣食住行要操持根本闲也闲不住,二来夫人们有夫人们的交际,迎来送往的不比男人家清闲。
顾青杳的情况就又有一点特殊。在勋贵世家体系中,夫人们显然不会邀请她加入等级森严的小圈子;而各家的妾室姨娘们又多半没有开宴举集的资格,即便是有也不会邀请她,因为她跟姨娘们也玩不到一起去,姨娘们也不拿她当自己人,话不投机半句多。
于是乎,顾青杳就混成了现在这副十三不靠的样子,倒是很清静。
她的世界骤然变得很小,变得比从前守寡的时候还小,那时尚有公婆需要招架,还有街坊邻里需要周旋,现在这些都不用操心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杨骎。
诚如他所想所愿,顾青杳的心里、眼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
她想尽一切办法消遣这突然出现的大把时间,试图对抗令她感到恐慌的虚无。
东西两市每一家铺子都被她来回来去地逛了个遍,她很快就对买东西和花钱失去了兴趣。
于是她又觉得养育和教育孩子一定会成为她新的热情所在,可惜努力至今未见成效。
相反,杨骎在婚后变得大举忙碌起来,虽然还统领着鸿胪寺和太学两摊事,但是他在连着破解了六封魏强留下来的密文后重挫了徐相的党羽,被皇帝破格拔擢进入中书省。
他的父亲虽为封疆大吏,但终其政治生涯都没有进入中书省这个帝国权力的核心中枢,杨骎不仅进去了,还被拜为左相。
左相本是副相,但在徐相政治势力受挫便称病居家后,杨骎也就在早朝时顺理成章地站在了所有朝臣的第一位。
他现在是杨相。
他有太多的人要见,有太多的公务要处理,他的权柄变得很大,连风雨都要听他呼喝。
顾青杳每天见他的时间也很有限,他们只能够坐下来一道吃一餐饭。有时是晚膳,有时是早膳,除此之外,就是在床上为了儿女之事尽职尽责地努力,也就不剩下什么了。
他们不像从前那样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像过去那样有吵不完的架,现在两个人非常和气,叫外人看了简直要夸赞真是相敬如宾的一对贤伉俪。
杨骎恐怕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每天跟顾青杳说得第一句话永远是:“你今儿都干什么了?”
这是他们二人现在唯一的话题。
顾青杳有时觉得他们相处的时间很有限实则是一件好事,否则她乏善可陈的日常生活其实应付不了多久和杨骎一问一答的对话。最后只会剩下漫长无尽的沉默。
如果说吵吵闹闹的婚姻生活尚可视为一种积极可挽回的信号,那么突如其来而又无止尽的沉默无疑标志着这段关系实质性的死亡。
他们都非常谨慎地避免、抑或是说在极力地推迟这个沉默时刻的到来。
面对杨骎的发问,顾青杳也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在东市的戏园子里看了一场小戏,逛了几间香铺子,没什么像样的新货色就什么也没买。松二家的点心铺子出了一种新果子,做成鲤鱼的形状,里边塞了绿豆馅,我吃着还行,给你也买了两条,放桌上了。”
顺着顾青杳下巴尖一扬的方向,杨骎看见盘中托着的鲤鱼状点心,他笑呵呵地走上前去捏起鱼尾咬了一口,这油炸的果子早已凉透不复酥脆,里面的绿豆馅也僵硬得泛出了油腻,他不打算吃第二口,但心里还是很高兴。
“就买了两条啊?瞅你那个小气劲儿!”
顾青杳瞟他一眼:“你吃个意思得了,还真当饭吃呀?”
夫妻二人心照不宣地各自向对方隐瞒了白天真实的经历,幸福生活的表象全靠双拳四手倾力营造。
用过晚膳,二人往往会在书斋盘桓一会儿,也不特别地做什么,也并没有很多话。
顾青杳忘记自己什么时候开始研究破译密文的。
当初在回长安的船上,杨骎曾切切地恳求过她,但那时她不愿再碰跟辽东和魏强有关的一丝一毫,严辞拒绝了。
她直观地看到杨骎靠着这一封一封密文里解出来的信息对徐相的势力进行的摧枯拉朽的攻击,因为在密文破解以前没有人知道里面到底写了什么,让徐相之流甚至无从防范,总不能在破解之前自断羽翼,所以他们发动了很多次针对密文本身的偷袭和毁坏的行动,然而均以失败告终。
那时他们刚刚成婚,杨骎告诉顾青杳他们二人九死一生从关外带回的密文原件早已上呈御览,由皇帝亲自保存。
顾青杳从认识智通先生起就知道他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即便不是过目不忘,但也差不了太多,他指着太阳穴说“所有的密文都在这儿”的时候,她突然恐慌了一瞬,因为手指发麻,把手里的茶盏都掼到了地上。
“可是……徐相毁不掉御前保存的那份,不就会对你——”
杨骎突然高兴了:“担心我了?怕我被徐相灭口,是不是?”
顾青杳心绪复杂难言,她觉得魏强仿佛就是噩运的化身,谁沾谁要倒霉,且是横亘在她生活中的一剂危险因素。
“老狐狸才没那么傻呢,”杨骎把顾青杳拉到自己的身前来,很认真地解释,“我但凡出一点事,他就解释不清楚了,不是屎也是屎,他说不定还雇人暗中保护我呢!不怕!”
顾青杳相信他给出的这个理由,但心下难免纳罕难道徐相就一动不动地被动挨打?
杨骎对此的解释是徐相的反扑做在暗处,双方是一场势均力敌的一场咬合厮杀,但内里的细节,他就不再多说了。
顾青杳对朝野党争一点兴趣都无,她只想保住眼前清闲安稳的生活。
但煊赫的杨相却与她的期待反其道而行,每一次对徐相势力的打击都堪称高调。
顾青杳曾试着旁敲侧击地劝他不妨把事情做得无痕一些,反正徐相已经年过古稀而杨骎才正值盛年,哪怕就是等待把他熬死也用不了多久的辰光,到时候收拾党羽余孽,比他现在迎头去啃这块硬骨头要容易得多。
杨骎摇摇头:“当然是迎头痛击才能达到羞辱的效果!这是我们父子两代的仇恨,也到时候让他血债血偿了。”
顾青杳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研究密文是一桩极其耗费时间的活计,好在顾青杳恰好拥有大量的时间和不受搅扰的心境,这不是容易的功课,她费了三个月的功夫才算入门。
杨骎后来改了主意,不让顾青杳插手任何有关密文的事情,尽管顾青杳表示她也想早点了结魏强这档子破事,既然杨骎想靠这密文里的信息掀翻徐相这条船,顾青杳就觉得她也可以尽己所能地添一把柴火。
“不用,杳杳,你已经为这件事做得足够多了,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杨骎微笑着,委婉地拒绝了。
自他们从关外回来的两年时间里,杨骎一共破解了六封密文,已经解了密的信息也就没什么好隐藏,顾青杳夜里时常拿来翻一翻。
这六封分为两组,每组共用一套加密的码文,解密出来的是六篇列传,魏强用他自己的笔记录下来一部属于他的私家野史,每一篇列传里都有名有姓、有证有据地罗列了徐相党羽贪墨枉法的细节。
有些恐怕是徐相本人都不知道的,魏强也不知道是怎么掌握的。
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魏强把杨骎托举到了杨相的位置上。
冥冥之中,这是否也能算作是某种知己的存在?
顾青杳困得有点睁不开眼,她站起身来,把手里那几封已经不再是秘密的密文收进书案上的匣子里。
“我要去睡了,”她面朝着杨骎的方向,“你要一起来吗?”
杨骎从思索中抽出注意力来,看着她微笑了:“我还得晚一些。”
顾青杳点点头:“那要我等你吗?”
这简直不啻为某种他曾梦寐以求的邀约,哪怕如今已经习以为常了,杨骎有时仍不免恍惚,以为自己是身在梦中。
“今天晚上先放过你。”
顾青杳正欲出门,又被杨骎给叫住了,她拿腔作调地一皱眉毛:“我腿还没迈出门去,你就反悔了呀?不带这样的!”
“杳杳,”杨骎没有顺着她的玩笑话发散,而是和颜悦色中包裹着郑重,“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可能每天都会回来得很晚,也有可能整宿整宿地不回来。”
“要出远门?”
“不出。”
“那我让厨房每天给你预备宵夜?”
“不用。”
顾青杳想了想,好像确乎也没有她还能做的事了,于是点了点头:“知道了。”
这回,她还没转身,又被杨骎给叫住了。
“杳杳,我——”
杨骎欲言又止,想要说什么,终究又没有说。
顾青杳走后,杨骎在书斋里长久地天人交战。
魏强留下的密文还剩四封,但是他已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任何的进展和突破。
他刚才几乎忍不住要问她有关于魏强的事,终究悬崖勒马没有开口。
杨骎现在终于有十成十的把握确定罗戟已经早已不成为他和顾青杳之间的阻碍,但是死人的魂灵却不知何时笼罩在他们平静而幸福的生活里。
他始终拿不准顾青杳对魏强是个什么态度。不错,她是亲手终结魏强性命的人,可单凭这一点又不足以认定她对魏强的情感,毕竟她也亲手杀过自己,唯一不同的是魏强死了而他还活着。
如果魏强没死的话,顾青杳会不会以阿遥的身份跟着他漂洋过海过上如他们现在这般平和恬静的生活呢?
骙郎也曾说过在辽东的时候,他和阿遥“过得挺好”。
尽管缺乏细节的佐证,但杨骎认定顾青杳似乎是那种只要她想,就能把生活过下去,并且过得好起来的类型。
换言之,只要她想好好活着,她就会好好活着,就能活得好好的,不拘身边的人是谁。
杨骎想或许他只是在特定的时间和情境下被顾青杳接受了,结为共同生活下去的伴侣,而这个位置原本并不属于他,在所有的候选人里边他只有把握比骙郎排名靠前些。
那么,魏强呢?
他觉得荒谬,竟把死人当做劲敌。
但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曾在辽东漫长的冬天结下某种不为第三人所知的秘密?
或许魏强的死期、死法都是早已被他们反复设计过并最终达成了共识的。
否则,要怎么解释偏偏是她发现了魏强身上遇热显影的纹身,又偏偏是她在高句丽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清晨,认出了那座藏着密文的白头山。
又或者,他们所遭遇的那场海难也是出于她的精心布局?
他频繁地感到惶惑,因为他担心顾青杳对魏强而言或许是知己般的人物。
是以他不敢开口求证,甚至不让顾青杳触碰跟密文有关的任何事情。
他怕了,怕生死都隔不开知己的惺惺相惜。
杨骎强迫自己终止猜测的思绪,因为他找不到能够支撑自己这揣度的有力证据,也找不到顾青杳这样做的动机。
回到内室的时候已是深夜,顾青杳躺在卧榻正中央,面朝里,双腿骑在棉被上,整幅后背露在外面,杨骎探手一拂可知她冻得手脚冰凉。
他抖开另外一条棉被,兜头将两个人盖严实,然后在她身后侧卧了,把胸膛贴到她的后背上,手臂松松地绕在了她的腰腹间。
杨骎毫无睡意,尽付胡思乱想。
顾青杳此时一脚蹬开了□□的棉被,翻了个身,钻进他的胸怀里来了。
这一瞬间,杨骎觉得自己所有的胡思乱想都是庸人自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