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啊?”
“上车就好,我都安排好了,不用操心。”
高明撑着轮椅,看他的爱人利索地把行李箱一个个码进后备箱。
自己已和导师以及瑞士那边的教授都打好了招呼,陈贤也把返程机票改签到了他签证有效期的前一天。
旅途还没结束,生活也没结束,他和陈贤也没结束。
这次高明决定不要去想什么“好像做梦一样了”,这就是现实,实实在在,有一天算一天的幸福。
驱车经过一段盘山路,到了最近的城市。本只想顺路吃个早餐,却没想这座古朴的小城也藏着惊喜。
戈斯拉尔的清晨,阳光穿透薄雾,温柔地洒在这座千年古城的街头巷尾。中世纪风格的木桁屋架建筑、古老的鹅卵石街道、还有藏在小巷间的女巫装饰,无不新奇。这座古代被誉为“北方罗马”的城市才刚刚苏醒,他们就在这古朴的宁静与祥和中漫步。
寻得一家温馨的咖啡馆。推开木门,马上被浓郁的咖啡香气和热情的微笑迎接。
在窗边的座位就坐,陈贤迅速点好单,高明却对着餐牌看了又看。
“选好没?”陈贤微笑着看他。
“我想喝热可可欸……”他不敢说自己其实更想尝尝这里的咖啡。
“不行吧?巧克力也是有咖啡因的吧?你喝了会不舒服。”陈贤说着又重新翻开菜单。
“decaf行吗?”高明怂怂地问。
“decaf又不是zero caf,算了吧你,我可不敢让你冒什么险,乖乖喝牛奶。”
面包是刚出炉的,热气腾腾,搭配着细腻的黄油和杏子果酱,香脆可口。再尝一些薄切的火腿和奶酪,又被浓郁的烟熏和奶香味占据了味蕾。
高明嘬了一口热牛奶,有点遗憾地想着此刻这若是一口香浓的咖啡,一定更是绝配。他想象了一下它在口中释放出苦涩和馥郁,视线滑到对面,倒也不馋了,因为有陈贤与他对坐,已经令这一餐足够满足了。
他也不想问今天的目的地是哪了,只要有陈贤在身边,就已经是到目的地了。
从戈斯拉尔出来,很快又上了高速。路上变成了平坦的地貌,两个小时不到,车拐上另一条高速,一路向南,午前就到达一座更大的城市。
高明在路上睡着了,车停在城中心等红绿灯时,他才被轰隆隆的声音吵醒。一睁眼,看到那声音来自正从宽阔的十字路口驶过的电车。
“哇……”他不由得惊叹出声。
马路另一面,是莱比锡大学熠熠生辉的冰蓝色玻璃。小广场上人来人往,白洞洞的日光照着这一切,是梦里都不曾见过的景象。
“不是去瑞士?怎么绕到这?”
陈贤笑笑,打了转向灯,将车驶进一条安静的街巷。
菲利克斯门德尔松故居在老城区外面,路上尚有未融尽的积雪,轮椅的胶胎和鞋底一齐,压在上面摩擦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室内展有音乐家的生平、作品、水彩画手稿、以及各种零碎的旧物。楼上还保留着当年他们举办音乐会的小厅,丰富的资料和实景让年轻的作曲家和朋友们快乐的回忆栩栩如生。门德尔松家族人才辈出,之前从未听闻过的姐姐芬妮同样是个很有才的作曲家。
有些东西是可以代代流传的,比如诗歌,比如音乐。它们跨越历史长河,仿佛获得了永生。
而平庸之辈们只能作为历史的一部分随波逐流。陈贤想到次贷危机爆发那年,自己还在上中学。母亲的工作受到经济环境影响,常常令她赋闲在家。那阵子她更加偏激,盯他盯得更紧,还会跑去他学校门口闹事。父亲那边生活费汇迟了些,她也把事情闹得很大……
人都是这么渺小啊。
疫情过去几年以后,本以为经济会逐步向好,结果根本后劲不足,裁员降薪潮后知后觉一样席卷整个行业。新人削尖了脑袋也得不到留用的机会,往年络绎不绝的猎头如今也不再频繁联系,连大佬被炒了都会面临长时间的空档期,人人自危。项目质量下滑,工作量持续增加,然而成功撮合的交易却越来越少……
陈贤顶着被炒的压力也毅然决然请了长假来陪高明,也是因为这样喘不过气的生活,让他觉得越来越不对劲了。
好像一切都在失控。
环境影响人的心境,眼前的困难好像都是天大的事。
但其实呢?时间那么长,过去了就如过眼云烟。
人又真的很顽强。
陈贤觉得和高明相处,好像能让他在时代的漩涡里找到一丝安宁。高明会关心许多与现实利益无关的事物。他明明失却了很多,却依然保留着什么陈贤形容不出来的稳定力量。
正是因为没有那力量,所以陈贤常觉得自己好似无根之萍。他的生命在哪都能继续,但也就是碌碌无为,四处随便飘飘,微不足道地活活,等待终有一天消失。
虽然模仿了高明这么多年,可他们归根结底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啊。高明说他追求的是永恒幸福的可能性,而陈贤从未想过要幸福、也不相信永恒,这三十年人生,都是教会他计算得失、教会他分析怎么表演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认识这个家伙这么多年了,还是不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费什么劲接近自己?为什么大度?为什么原谅?为什么要爱?
是不是只有没有目的的人,才能这么豁达,才能如此勇敢顽强?
明明看的是音乐家的故居,陈贤却对着那些展品想了一大堆别的事。
底楼的互动展厅可以温习门德尔松的全部作品,偌大间房就只有他们二人,高明却要和他挤在同一个桌前,分享同一副耳机。
他选了一首无伴奏合唱,陈贤看到标题写着“3 motets,Op. 69 MWV B60”。
平静的和声像高空中层层的云片,交错流动,又互不干扰,听得人起鸡皮疙瘩。音乐在耳边,高明轻柔的话语也在耳边,他在诉说着对音乐的感受,琥珀色的瞳流着和煦的光彩。
“这首经文歌写于1847年6月,你记得他姐姐芬妮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吗?”
高明自问自答:“同年5月,在一次排练中意外中风。他们的关系非常亲密,这件事对他来说一定是个巨大的打击。”
陈贤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也就不知道怎么接话。
他又接着说:“Nunc Dimittis——‘主啊,现在您可以让您的仆人安然离去’,这是先知西缅历经一生等待,终于见到婴儿耶稣时吟唱的颂歌。他终于等到了上帝应许的救世主,终于能安心离世。门德尔松用简单、强烈的平静加上一种极强的自信,将这个故事谱写成旋律,我相信他在其中还蕴藏了更多无法言喻的内容,借由音乐来表达。
他说完仍旧手撑着头,温柔地看着陈贤。
看他还是一脸懵懂的样子,高明微微笑了笑,轻松道:“我是想说,哥,人类社会,不只是乌七八糟噢。”
他没有讲那首F小调第六弦乐四重奏——那首“芬妮的安魂曲”,那首作曲家真正用来表达无法抑制的失去亲人悲痛的曲子。那太令人心碎了,那样的痛,希望陈贤永远不要体会。于是他故意挑了这曲稍早几个月完成的颂歌,愿它能帮助劝慰陈贤:若真有那天,别怕,别悲痛欲绝,别陷在对死亡的恐惧里,一切都会好的。走自己的路,该放手时放手,会迎来救赎。
陈贤紧贴着高明的轮椅坐着,听不进去那些旋律,也听不进那些细语。满脑子都是双眼源源不断偷来的他的样子,是他弯弯的双眼皮、是他细密的长睫毛,是他看起来很柔软的唇、还有他在平板电脑上划来划去的修长手指。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哥,想什么呢?”高明看着他快要拉丝的眼神,弯了嘴角。
“嗯。”陈贤点了点头,慢半拍地应道:“是的,不只是乌七八糟。”
他盼这一天,也好像盼了一生了,幸好不是在命之将尽时才盼到。陈贤想着,张了张嘴。
可语言太贫瘠了,表达不出现在心里所感受到的充盈。这么动心的时刻,他却只能想到那个把强酸倒进蔗糖的化学实验——欲望就如它似的,乌漆嘛黑地、冒着烟膨胀。
于是双唇又抿上了,他咽下自己不合时宜的妄想,扬了扬眼皮,岔话道:“我们换场吧,巴赫还等着你呢。”
从门德尔松故居走到圣托马斯大教堂,刚好穿过莱比锡大学,得以近距离游览一下。
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以优雅的线条和对称的结构为特点,展现出和谐的美感;巴洛克式建筑则以华丽的装饰和丰富的细节著称,尽显奢华。哥特式建筑拥有高耸的尖顶和细长的拱窗,神秘而壮丽;这些古老建筑分布在现代风格的新建筑中,与后者简洁的线条和创意的造型交错,形成了鲜明对比。
宏伟的歌剧院前门庭若市,马路另一边的布商大厦里也正上演着音乐会,教堂里传出管风琴庄严而富有层次的声音,再走几步,集市广场又有人在拉手风琴,艺术气息遍布全城。
这座城市与清晨的戈斯拉尔截然不同,沉稳、繁华、又活力盎然。
巴赫的雕像伫立在教堂前小广场上,与背后宏伟建筑坚实的石墙一同见证了莱比锡的历史变迁。
双双步入教堂,他们不自觉地放慢了呼吸。有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从祭坛上空仿佛圣光显现般,投射出一条光之路。圣坛前的地上,一方墓碑即是巴赫长眠之处,有一支玫瑰摆在墓地一角。
他曾是这座教堂的音乐总监,为其谱写了无数动人的赞美诗。烛火摇曳,高明想象着当年巴赫在这里指挥的场景,想象那些精妙绝伦的旋律,定能穿透心灵。
陈贤陪他立了一会,慢慢向另一头走去。走过教堂的回廊,每一步都似踏在历史的痕迹上,无论时间和空间上,他都感觉自己那么渺小。古老的石柱支撑起层层拱顶,坐在这里,仿佛能听到过去的人们在此祈祷、悲伤、欢喜的声音……
教堂钟声响起,回声叠着回声,像浪一样激荡,冲走脑海中一切杂念。陈贤痴痴望着穹顶的吊灯,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好像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就如引领他们至此的莱布尼兹所认为的,这世界是最好的一个。
冥冥之中有光指引着。
他看向高明。
轮椅上那人眼神的温润里,还流淌着别的东西,令他同为渺小的人,却可以目光坚定。
这一幕好像在哪见过。
回头看向他,总能找到坦然而坚实的眼神回应。
陈贤想起来了,是在他们少年时。
那人从不吝啬表达,一直爱得坦荡。自己用了十年去怀疑他,因着他半条命都没了才终于打消。难道还要再让他用剩下半条命去帮自己挣脱掉另外那些束缚吗?
渐渐飘远的钟声撞得陈贤有点想哭。
自己这么多年去学他,都只学到皮毛,都如空中楼阁。有什么更稳定更核心的东西,自己从来没能学到,甚至都说不上那是什么。
不是审时度势、投机取巧,不是锱铢必较、睚眦必报,不是瞻前顾后、步步为营……那不是和他自小接受的教育有任何关系的东西,陈贤无从学起。
是信仰吗?高明有信仰吗?
从教堂出来,高明一直都不说话。
“累了吗?”陈贤弯下腰去问。
高明摇摇头:“还好。”
“怎么了?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好像明白了一点儿,小时候家里那么清贫,爸妈却执意要我学琴的原因。”
“以前不能理解父母的苦心,不懂他们为什么逼得那么紧,现在才知道,他们为我打开的那扇门后,藏着能支撑人活下去的热情。”高明看了看远方,说:“所以我,还是感谢他们的。”
“每次听你提起父母,都是这样的态度。”陈贤迟疑了一下,问道:“高明,你一点都不恨他们吗?”
高明看了看他,不置可否,只似笑非笑道:“恨与不恨,有什么意义吗?他们和我,只是因果,只是既往,不会再有未来。”
高明说着,目光从陈贤脸上滑落到他肩膀,然后顺着外套缝线,一路飘到他微攥着拳的右手。
既然聊到这些,高明就仗着胆子去问:“哥,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