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稍晚些时候，索拉终于从城里回来了。她还是那般满身凝固血迹面如死灰无精打采的样子，任谁见了她的模样都能一眼看出有事不妙。
彼时兰蒂芙正在阁楼里收拾床铺。那狭窄的阁楼只能容纳一张床，本来是奥丽加的铺位，艾沃尔决定留在农场过夜后自然而然就属于她了，现在兰蒂芙也要留宿，那她必须和艾沃尔挤一床了。
听到楼下动静和索拉的名字，兰蒂芙心里一咯噔。艾沃尔之前提出要考察盾女们夜间作战的能力所以暂时还未归来，屋里只有少数几个跟不上训练进度和身体不适的女人留守。
虽然心里七上八下，兰蒂芙还是鼓起勇气下了楼走向被三个同伴围住询问状况的索拉。索拉的坐姿看起来就很颓废，有人给索拉送来了热腾腾的蜜酒，她灌了一大口后擦了擦嘴，看样子还是不愿多说。听到兰蒂芙的脚步声后几人一同扭过头来视线投向兰蒂芙，瞬间让后者感到压力巨大。
当然兰蒂芙还是故作淡定来到满脸生无可恋的索拉跟前问道：“你应该没有受伤吧？”
索拉只是沉重地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那……西索格呢？”兰蒂芙一边问一边张望，“她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气氛突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几个女人面面相觑又都不说话，索拉则是脸颊突然绷紧，眼眶微微瞪大了。
说实话，兰蒂芙竟然感到一丝害怕。
“回来了，”沉默片刻后索拉哑着嗓子回道，视线仍盯着眼前的空气，“停在地窖里。”
兰蒂芙突然感到喉咙好似被无形大手猛地攥住，又干又哑呼吸困难。
显然这个消息另外几人都已经听说了，否则也不会个个面露哀戚还红了眼眶。
兰蒂芙努力镇定下来，脑子里回响起艾沃尔的告诫，垂下眼睑道：“我很遗憾，请你节哀。”
索拉仍然形容呆滞，只是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兰蒂芙确实也不能期望她有更多反应。
“我们应该给西索格办个像样的葬礼，”兰蒂芙抹了抹眼眶说，“我去跟艾沃尔说。”
索拉仍然只是歪了歪头，兰蒂芙实在挤不出更多告慰亡魂的说辞来，只得转身离开，打算去院子里看看艾沃尔她们回来了没有。她听到女人们又在劝慰开始低声抽泣的索拉，等兰蒂芙走到门口，索拉突然拔高嗓门大声道：“那根本就算不上是战斗！西索格去不了瓦尔哈拉！她亲口对我说的，她看在一起生活几日的份儿上始终不愿意对薇薇卡亮兵器，然后才……”
说到刚刚猛地站起身的索拉又一屁股坐回长凳上，捂着脸哭泣起来。
兰蒂芙加快脚步往前迈去，逃也似的离开客厅，来到凉风嗖嗖的院子里。
她抱着胳膊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走了个来回，兜了个圈子，没有看到任何人影自林中归还，但她一时半会也不想进屋子。
艾沃尔明确告诉过她西索格的死不能简单粗暴地归因到自己身上，她也不必为其负担罪责，可兰蒂芙还是无法就因为这三言两语就轻松摆脱负罪感，虽然她也清楚艾沃尔说得有道理。
这种负罪感好像一小团邪火灼烧着她的心肺，并不算多么疼痛难忍，但却令她焦躁难安。
兰蒂芙出屋前并没有刻意去加穿衣衫，虽说是快要早春了，野外夜风还是寒凉入骨。兰蒂芙在院子里抱着胳膊站了片刻就开始打哆嗦，虽然还是没能等到艾沃尔但她不得不回屋去了。毕竟床铺和炭盆都准备好了，她宁可在温软的被窝里发愁。
穿过大厅时兰蒂芙脚步如飞，好像有什么在背后追。等回到阁楼她才稍稍舒口气，再次感受到了有个与外界隔绝的私人空间（虽然目前这个也不是完全隔绝和私人）有多么重要。
本来她并无所谓那个曾经被达芙产生产时大出血浸透的床铺，但现在一想，也许回佛恩伯格后借口换个新房间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可以在西格德回来之前假装那是独属于她一人的房间。
然后是意料之中的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直到她听到有人轻手轻脚地靠近，窸窸窣窣地忙活，然后床铺一沉，身边多了个温暖坚实的身躯。
艾沃尔躺下后保持静止了片刻，然后几不可闻地叹口气，转过身面向兰蒂芙长臂一揽将背对自己的爱人搂紧怀里。
兰蒂芙都懒得问艾沃尔是怎么发现她没睡的了，反正她早就领教到艾沃尔非同寻常的敏锐。
不得不承认，当她几乎整个人陷进艾沃尔温厚的怀抱里之后，心中烦忧瞬间驱散许多，整颗心似乎都柔软起来。
之前两人间闹过的些许不愉快此刻也烟消云散，兰蒂芙扣住了艾沃尔搂抱她腰间的手轻轻抚摩。
“让我猜猜你为什么烦得睡不着。”艾沃尔的口吻里透出一丝调皮。
“这也太简单了，你要是看不出来我才得鄙视你。”兰蒂芙苦笑道，“我只是去劝索拉节哀，许诺会给西索格厚葬，其他……就没说什么了。”
“挺好。”艾沃尔的肯定简明扼要，“西索格恐怕只能在当地下葬了，回头让索拉给她挑块好地吧，毕竟她们是多年挚友。”
艾沃尔的话无意中再次刺痛了兰蒂芙本来已经强压下去的负罪和歉疚感，她的鼻子立刻就酸了起来。
艾沃尔立刻就察觉到兰蒂芙的沉默不同寻常，她支起身子来一看，果然发现兰蒂芙红了眼眶，还咬住了下唇。
“就是我的错，”兰蒂芙说着话鼻头也开始发红，“也许针对农场的袭击不是我导致的，但西索格的死……我实在难辞其咎。”
说到这儿兰蒂芙终于没绷住落下泪抽泣起来，艾沃尔赶忙将她搂得更紧，一边拭去她脸上的泪珠一边劝慰：“我确实没法告诉你西索格的死跟你没有关系，你不必感到任何歉疚，但西索格之死也并非完全由你一力促成，所以我只能说——”
兰蒂芙抹抹眼眶眨眨眼问：“说什么？”
“但凡能归因给别人，那就别恨自己，下次长个心眼，吃一堑长一智。人生几十个年头，为什么不让自己活得轻松点。”
艾沃尔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说完又躺平下去，不过胳膊还枕在兰蒂芙脖子下。
“所以你的意思是，”兰蒂芙靠在艾沃尔胸前若有所思，“我应该恨薇薇卡。下回绝不能对她的同类施舍怜悯。不过我一直想问——你好像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薇薇卡，你难道早就看出她会干出那种事？”
“那怎么可能，我只是……”艾沃尔抬起胳膊挠挠头说，“其实我早就告诉过你原因了，可你那时候听不进去，坚持表示薇薇卡言行的不合理之处都是因为‘爱’。”
艾沃尔这么说，兰蒂芙就很难不尴尬了。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说出那种话，”兰蒂芙撑起上半身抠着下巴思索道，“真奇怪，我也搞不明白我把薇薇卡带走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在我偷窥到维达家里的可疑之处前，我居然……我居然真的以为维达是因为爱着薇薇卡才反复袭击农场的，虽然很矛盾但我……还是稍微……感动了一下……”
“所以你在维达家除了地下室还看到了什么？”
“猪圈，”兰蒂芙撇撇嘴说，“一种没人收拾打扫，猪都住不下去的猪圈，臭味可以飘到窗外。”
艾沃尔立刻捂住了嘴免得自己笑出声。
“唉，”兰蒂芙叹口气垂下头苦恼道，“我是不是不该插手别人的家事？可是……”
“你不是第一次掺和这种浑水了吧？”艾沃尔口气微妙地问。
不是第一次？兰蒂芙疑惑之下略作回忆，脑中立刻浮现出一张女人泪盈盈的面庞。也是这个可怜悲伤的女人叫来兰蒂芙的父亲给了她一巴掌，面对房事导致流产的丈夫的另一个妻子得意洋洋。
“所以我……真的应该变得冷漠吗？否则怎么……”
“你问过薇薇卡吗？”
“啊？”
“你问过薇薇卡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丈夫？或者说，打算以后怎么办吗？”
“……没有。”兰蒂芙承认这个事实表现得十分艰难。
“如果你问过，她就会告诉你维达平时对她挺好的，会给她盖被子给她带咸鱼记得她的生日。如果你坚持要她表态，她就会跟你急眼，说自己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死心塌地跟随的，既然能跟维达这么些年当然就说明维达有别人替代不了的好。这都是索拉跟我告的状，她亲耳听到薇薇卡跟其他人说那些话，还说薇薇卡总是阴阳我，让我管管她，我能怎么管？”艾沃尔耸耸肩口气无奈又透着些自嘲，“所以你若是非要追究责任，我也跑不了，要是坚决把薇薇卡撵走也不会有后来的事。”
兰蒂芙薇薇张着嘴却挤不出一个字，艾沃尔眼珠子转了转又说：“哦，薇薇卡还多次跟别人强调，她来这里是因为被你强行拖上马，又不敢拒绝。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害怕我。”
兰蒂芙心底有股无名火噌地就蹿了起来，她这才明白过来，薇薇卡得知维达袭击农场后主动揽过过错，不是因为她心里有愧，是因为她是真的想借机回到丈夫身边。倘若真成了，在农场姐妹们这里留下个舍己为人的好名声，在丈夫那里还能解释她真是被迫留下的，对外嘛维达看起来更像是为寻回妻子走极端，最后还是一出夫妻团圆的佳话，让更多女子认识到挨点儿打不代表丈夫不爱。
是我想得太多了吗？兰蒂芙突然又不愿意直面自己的思考结果了，看起来那样无辜脆弱令人心生怜悯的薇薇卡，真的有这么……
“别再想了，快点睡吧，等葬了西索格这烂事就算过了。”艾沃尔打着哈欠翻过身又把兰蒂芙一把揉进怀里，“我要困死了，折腾一晚上就一只小鹿。”
“啊？你们去夜猎了？”兰蒂芙伸直脖子问，“为什么突然想要去夜猎？”
艾沃尔的表情突然变得严峻起来，不过那只有一瞬间，兰蒂芙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有备无患呗。”艾沃尔说完闭上了眼，等兰蒂芙还想再问点什么，却听到她已经发出轻轻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