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二年,八月十五,暑气渐退,金桂飘香。
攀天的枝桠将半山腰某座简朴的小院穹顶遮了大半,天光爬过藤蔓追着屋檐倾洒,只有“笃笃笃”响声陪伴。
黎风烨搬了只矮墩坐在檐下,望着隔断院门与厢房的池塘,那儿长出了杂草,而他在捣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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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怜天死后的第五日,楚青澜走出沉默,连长洲却醒了。
起初虚弱得找不见东南西北的连长洲下了地,意外发现全身轻盈许多,无论哪个活计做着都不累了,仿佛余毒全清,比之两三年前更加自如。守着他的三人明白,从这一日起,连长洲修练的便是魔教的《无悔功》,可他还是不会武功,不清楚自己内力真气有了变化,更不知道他有了内力,再练上两招外家功夫,便与他们一样“会武”了——彼时尤怜天传功,连长洲毫无意识。
等到他打扫院落时,看见一龛孤零零的骨灰盒摆在那里,跑出门拜见贺掌事,才明白发生何事,才懂得好友们欲言又止的神色从何而来。
整整十日,连长洲几乎与所有人都不怎么说话,他有时站在房顶,风吹过的那刻身旁空空无一物;有时坐在井边,望不见底的冷水不知通不通往地府的忘川河;有时趴在窗前,长势正好的君子兰“砰”地掉下,碎了一地,泥土里的根系如旧,他也许打算一死了之,但他最后仅仅是平静地看着。
贺掌事重新接手了嘉陵帮的事务,对外宣称任鸣死于《九连环》走火入魔,一面忙着调理受过任鸣迫害的嘉陵帮帮众身子,抚慰白帝城百姓,一面向黎风烨等人开诚布公地说及了多年来有关任鸣的一切:无悔宫遗址果真藏在三地边界的沼泽山地,堪称有去无回。
至于旁敲侧击打听的鬼门峡方位,他亦不知详尽。
待伏天结束江退潮,众人回了锦城一趟,与玉霓、玉裳、丹仪会面。他们瞧见瑾儿被丹仪接到身边随行历练,拉弓时有模有样,得知薜萝山旁的村落村民逐个转醒,知晓真相,有的人听了崩溃哭喊,说“大仙走了!大仙还是走了!”;有的人早已麻木,不言不语;有的人像蒙面少女尚存理智,渐渐托出二十年来诸事。
整合先前尤怜天与任鸣之言,原来所谓的“村长”与花盗同样,概为彩衣皇在世时与尤怜天种下的第一批蛊对象及其后人,正乃尤怜天口中的天生“种子”。比对村民所说、尤怜天屋中名册,寻见其中部分下落,已经没有几人存活于世。
而溶洞再经探查,原来此处阴河水路相连,出口无数,分别通往绵州、锦城各地,途间人为留下的机关与索道痕迹,见者头皮发麻,不由得猜测连连。百年前唐门巫苗开战惊心动魄,溶洞去向蜀地各处,另与唐门旧址比邻,或为唐门巧匠留下的密道。
只不过因果轮回,许多年后,地上住着遗民村落,地下藏着中蛊之人,它成了尤怜天的地盘——恐怕彩衣皇死后的十数年间,尤怜天未有一刻忘怀何莲之死。
她挂念着报仇,也挂念着既为养母亦是师父的彩衣皇蛊术、毒术绝学,可惜那时候她太年轻,她一无所有,只得借着米府的生计活下去,而后一步步谋划未来,直到如今。
近些年来,任鸣因《九连环》声名鹊起,昔日仇人的面容由此重现于她眼前,想来她盘算手刃任鸣已久,却遇花盗横生变故。假使花盗落进旁人手中,她必然暴露,参与“民捕队”因此,故意引众人相见花盗,欲借刀杀人,更是因此。
若否,兴许在她原本的计划里,她应当痛痛快快地了结任鸣,回到锦城,继续当着她不求财不求利的账房,继续无声无息地播散“蝶恋花”,一心一意“救”着遗民们……
交换罢情报,众人左思右想,经由米府管家引荐,几度辗转,到底把尤怜天留下的“浮萍扇”和竹笛埋在了民居,又将遗骨转交给了米家当年的五小姐。
不论生前身后事,她承着“尤怜天”的名未改,或许始终念着一两分旧情——逝者已矣,他们也不知道。
花盗一事仿佛就此结束,修练《九连环》的任鸣依然令人心有余悸,黎风烨等人再度来到白帝城,盯着嘉陵帮重整,旁观街上百姓,终于有了从前的热络影子,不知不觉间,中秋将近。
四人同住小院,好似回到了数月前的日子,有些事变了,有些事却没变。任鸣死了,尤怜天死了,八十一奇蛊留下的祸害仍在,隐有动静的魔教旧部照旧不知潜伏于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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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塘里的水鳖杂草拔掉后长得飞快,生生不息,黎风烨看着那冒出尖的野草,心想,他已经许久没有面临如此沉重的中秋。
有时候,他一坐下来,便会想起尤怜天口中的顾沾巾,说他最不手软,最不留情。当他站起身,任鸣的质问再次跳到他脑海里,不断重复:“你不过是杀了‘该杀之人’,而我恰好也杀了‘该死之人’,我问你,我们又有什么不同?”
他看着谢明青,看着连长洲,看着一个个从他眼前路过的人,握紧了手里的兵器,没有回答。
迷茫中,唯有刀剑不折不灭相伴。
任鸣真气护体,几近刀枪不入,修练《九连环》臻至三重尚且如此,当年的何无咎该是何等模样?黎风烨猜不到未来还会发生什么。他只能如此。
说及习武,祝云听赠与谢明青的青剑多灾多难,那时对战任鸣断了剑,问遍锦城白帝城的铁匠,皆说原先的技艺太巧,他们修补不来,唯恐画蛇添足。
北地遥远,驿马运送不知一来一回多久,黎风烨不好意思麻烦母亲,更别说战后任鸣得来《九连环》,又拿到吸人内力的邪法,众人打算查探无悔宫遗址,寻找鬼门峡所在,不得不留在巴蜀,寻觅几位行踪不定的名匠。
谢明青与楚青澜兄妹同在一地难得,四人齐聚难得,到底中秋团圆,连长洲自告奋勇活络气氛,要亲手和个漂漂亮亮的桂花饼,还要弄一出“桂花宴”——桂花糕、桂花鸡、桂花醪糟,摆上长长久久九道菜,早早与黎风烨说好,两人提前准备起来。
于是黎风烨便在这儿捣桂花。
连长洲留在伙房忙碌,楚青澜总算没像七夕时骗他们,真与谢明青一大早出了门,不知跑去了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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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帝山山顶的邀星亭有名,白帝庙有名,庙外不远的旧佛塔也有名。
塔刹背面,大风吹得衣裙飘扬,谢明青与楚青澜就在此地。
两人坐在塔顶,楚青澜摇头晃脑地哼着四处听来的歌,谢明青拿出两只飞镖,它雨燕形状,彼此相扣,严密吻合。
谢明青双指微动,拆开它们,递给楚青澜。
“咦?”楚青澜见了稀奇,在掌心玩了两下,又夺走谢明青的那只拆拆合合,“这是什么?”
谢明青收走另一只拢在袖中,挡开楚青澜,“母亲留下的信物。小澜,‘雨燕’本非我一人统领,你我皆可调动雨燕。”
楚青澜捏着代表“雨燕”的飞镖,眨了眨眼:“兄长,我随父亲姓了楚,我——我有王府、有王印、有封号,有祖母与父亲留下来的大半家产,谢家人皆不喜宗室,我以为雨燕……”
谢明青握住楚青澜的手,攥紧并未开刃的燕子镖,“小澜,我知道你向芍药馆主打听父亲,我不清楚过去的旧事你了解到多少,但无论姥姥姥爷曾经如何看待父母的婚事、如何看待我们,雨燕与镖局,是我们绝不能丢下的东西。前些年镖局负债,不足以安定雨燕,如今好了许多,是时候将它交给你了。”
他目光温柔,楚青澜却摊开手,捻着袖子擦了擦那枚飞镖,问:“可我们要‘雨燕’做什么呢?天下太平,边关早非谢家将镇守——”
谢明青打断她:“不是你上回说想要么?”
楚青澜撅着嘴哼了声,“那是我觉得手下有一批人马好生威风。”
谢明青失笑,偏头望向脚底尽收眼中的白帝城,轻声道:“也许……不久后,我朝将与西域再度往来。”
楚青澜睁大了眼,片刻没能说出话来,面上表情倒是一时欣喜一时落寞。最终,她看了看杳无人迹的四周,点头,“我明白了。”
趁谢明青笑意不改,楚青澜藏好燕子镖,又问:“镖局债清,兄长,你哪儿来的几千两银子?君松哥说你独独经商时最笨,老是赔本,你——”
谢明青双眉挑起,瞥了楚青澜一眼。
楚青澜立马改口:“哥——”
“……你谢谢你黎大哥吧。”谢明青不看她了。
楚青澜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噌”地站起身,脸色大变,“你和黎大哥果然——哎呀——”
听着她在身后踩来踩去地踱步打转,谢明青问:“楚大女侠有何高见?”
楚青澜不答反问:“表兄,你喜欢黎大哥吗?”
“……”
“本姑娘看黎大哥挺喜欢你的。”
谢明青没动,垂眼远眺,也问:“怎么样算作喜欢?”
“你傻呀!”楚青澜一下子便蹲在了他身旁,双手原地画起小人,“很简单啊,喜欢就是想要与他过一辈子,一直、一直、一直待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闻言,谢明青轻笑,调侃道:“那你和连公子便是如此?小澜,你要当你的楚大女侠走四方,怎么与书生一直待在一起?”
楚青澜纳闷:“怎么不能?他像行囊一样挂在马背上就行——啊!我明白了!”
谢明青面露疑惑。
楚青澜贴心解答:“兄长,你最不乐意挪窝了,不是待在镖局就是闷在王府,偶尔外出还是不得不为之。原来啊,你是因为黎大哥是黎大侠,他要走四方,不能与你一直待在一起,所以你不敢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