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退去,任鸣挂着满身被刀割裂的破布条站在黎风烨面前,十指如爪,仅仅两步之差,便能掏心取他性命。
可惜那“穿堂风”双目圆睁,满嘴鲜血,淌得下巴胸口遍是,真气反噬,逆行经脉,身受重伤,一动不动了。
黎风烨起身,抬起阔刀的同时衣袖擦过脸颊,洇红一片。刀未落,先听悠扬笛声飘来,任鸣忽然张嘴“呃呃”失声,稚童似的茫然后退。
只看门边人方巾儒衫,扇依然是旧时扇别在腰间,笛也是旧时笛横于唇前。尤怜天平静地吹着竹笛,曲调熟悉,正是薜萝山上的歌谣。
笛声缭绕,越听越是气血翻涌,恶心发晕,黎风烨立马撕了衣裳塞进耳中,任鸣仍是迷惘无比地踉跄徘徊,双手抱住脑袋,渐露痛苦之色。
又一扇门“砰”地被人推开,花衣夺目,楚青澜走进前厅,观此情形,来不及讶异,飞快捂住跟在身后的连长洲双耳,再撕布条堵住他耳朵。同时间,前门轻响,另外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破门而入。那身白衣斑斓,血红点点,谢明青单手抓三张泛黄书页,笛音入耳,瞬间停步。
此刻前厅南北两方各自惊讶不已,贺掌事迈步向任鸣大喝:“任鸣!我知你无耻,你竟改造老舵主留下的地窖,毒气、尸骸、机关火油,孽障,你手上究竟还犯下了多少条人命!”
哪知任鸣置若罔闻,胸膛起起伏伏,嘴中喃喃不停,照旧痴傻模样。
笛音不绝,气血频频上涌,黎风烨镇定心神,不敢想象谢明青真气紊乱、连长洲余毒未清,该是何等体会,更不敢让任鸣趁机发难,立刀围住任鸣,不敢大意。
而楚青澜飞快拉着连长洲穿过厅堂,来到谢明青身前搀扶,“表兄!”
谢明青稳住身形,示意她无恙,又看贺掌事,“贺掌事,笛声有异,烦请你去照看帮众。”
闻言,贺掌事旁观众人神情,终究点头离去。他走远了,吹着竹笛的尤怜天走近了,方才神气无比的大汉居然就地倒下,撒泼一般打起滚,呜咽着哭嚎起来。
见此疯态,众人失语,尤怜天却是一笑,笛音戛然而止。
“任鸣,难怪你一直怕我、怕养母、怕我们回来索命……哈哈哈——任鸣,原来你当年也中了蛊!”尤怜天停在任鸣身旁,脚尖踩住任鸣的手掌,“嘉陵帮副堂主?‘穿堂风’?任鸣,你知道么,养母故去,子蛊初成,‘三更愁’在你体内本是死物,偏偏你练了《九连环》,有此肥沃,蛊虫便活了。难怪你要吸人内力,有这一条蛊虫要养,那不就需要更多内力么?哈哈哈——你笑我养母,笑我遗民,可知你本就畜牲不如?!”
笑声回荡整个前厅,尤怜天时而仰头大笑,时而弯腰捧腹,时而却笑得像哭。
分不清是笑声还是低低的泣声里,她随手捡起脚边不知哪个帮众丢下的铁剑,刺向任鸣心房,“看好了,你做过的事,我要一件件、一寸寸、一点点,全部还给你!”
*
说话间,黎风烨退至谢明青等人身旁,见谢明青衣间染血,唇色发白,看倚着门的连长洲冷汗直淌,心中一紧,“怎么回事?”
楚青澜探了两人脉息,道:“是因为那笛声!”
黎风烨同时抓起谢明青和连长洲,只听一者紊乱的真气再次乱涌,一者脉音仿若死水,好像回到了黎当归助他抑毒之前,连忙引导他们舒缓真气。
谢明青却摇摇头,“这笛音是‘抱琴侯’的功夫,我调息片刻足矣,以连公子为重。”
黎风烨理也不理他的拒绝,楚青澜更加着急,与黎风烨商量一句,便按着连长洲肩头坐下,双掌打在连长洲后背,助他调息。
随后笛音不再,谢明青果真逐渐恢复如初,连长洲汗如雨下,迟迟不见好转。
谢明青观其神色,抿唇道:“毒发了?”
黎风烨和楚青澜咬牙点头。
他们心焦,尤怜天一剑未果,剑尖受阻,笑道:“哦?你快死了,蛊虫竟然还保护你?偏偏他们遇到的是我!”
“轰”的巨响,不等众人近身,尤怜天自劈心口,眨眼七窍流血!
与此同时,任鸣“哇”地呕出淤血,竟也七窍流血,一滴滴淌下的鲜血粘稠黑褐,像极了溶洞中花盗吐出的血块。
楚青澜大惊失色:“小怜!”
她慌乱着,连长洲居然缓缓开口:“青、青澜……别管我了,尤姑娘定有‘三更愁’解法,你……你去助她。”
运功调息的动作尚未停,连长洲嘴唇颤抖,冷汗涌如雨下地湿透衣衫。他费力地睁开眼,看向同样抓着他的黎风烨和谢明青,“阿烨……小珂……我、我大抵时日已至,莫再为我费心……”
而那旁断断续续的呜咽、哭嚎、挣扎声顷刻消失,尤怜天跪坐在地,一剑又一剑刺进任鸣胸腔。随她动作,方巾眼罩皆被震开,轻飘飘地落在逐渐死去的任鸣身上。
尚在流淌的鲜血溅满方巾眼罩,蜿蜒着路过,难见人形、血肉模糊的躯壳藏在其下,唯有剑出剑入的霎那可见一角。
尤怜天披头散发,满头是血,大笑不止:“我败了……我败了……”
“可我至少这一件事成功了……哈哈哈……”
那儿血肉横飞,这儿连长洲垂头弯腰,几人施为之下仍不见好转,黎风烨根本无暇他顾,谢明青起身出声:“尤姑娘。”
尤怜天这才望向他们。眼观连长洲神情,她笑得越发夸张,直起跪得麻木的双腿,踉跄两步走近众人,“楚姑娘,我要死了。”
屡次三番运功无用,连长洲面色更加痛苦,楚青澜换了姿势,握着连长洲的手安慰他。此时见了尤怜天模样,楚青澜目光闪烁,双唇张张合合,好一会不知应当说些什么。
待尤怜天停在他们面前,盘腿坐下,楚青澜开口:“可你不想死。你死了,三更愁还没有解法,遗民的毒还没有——”
忽然,熟悉的黑绢手套盖住楚青澜的手。她蓦地发觉,自己指下的连长洲手腕温热,尤怜天的掌心却冰凉无比——是她么?也许只是那对手套冰冷?
楚青澜不知道,看着尤怜天遍是疮痍的脸庞,却知道,她的确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