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洲看着书页,悄声道:“阿烨——”
黎风烨打断:“你一定知道此事。”
“若我说皆有之呢?”连长洲叹息,“不日启程前去嘉陵帮,若能借任鸣得知《九连环》残页记载,兴许我们的疑问都能得到解答。”
黎风烨沉默半顷,道:“你当真不愿说。”
连长洲抬头望了望天。
为什么不说?不想,不敢,还是不能?若有人命令连家另一派或十二楼行事,连长洲此前说天意命定,无济于事,又说连家先祖……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总不能是老皇帝幕后主使?
连长洲不敢说,他怕皇帝?黎风烨指尖轻敲石桌,浑然不觉自己脸色越来越沉。
连长洲瞧了,干脆举着书挡起脸。
挂在天边的日头往上爬,连长洲实在受不住黎风烨冷脸,拉着他尝了尝酱菜,黎风烨任他去了。
两人正翻阅食谱商量新菜色,一道倩影掠来。
“表兄!说好陪我去挑首饰,怎么这个时辰了还没起!”楚青澜鼓着腮帮生着气跨过院门,一见他们立马挂上笑容,“小洲!黎大哥!你们都在呀!”
相处时日渐久,楚青澜似乎不大喜欢唤黎风烨“黎大侠”,便改口称他“大哥”,黎风烨听着,的确觉得比“大侠”顺耳多了。
说起谢明青,黎风烨瞥了眼日头,天色尚早,依他习惯没起寻常,只不过这家伙居然爽约楚青澜?
他心底偷笑,楚青澜跳到两人身旁,抱着连长洲胳膊便把他拽了起来,“正好,不要他了,小洲,你陪我去!”
手握食谱的连长洲忙不迭松了劲,“青澜,我与阿烨没说完话呢。”
黎风烨立马开口:“书生你去吧。”
楚青澜也捏了把他胳膊,哼道:“傻书生!你知不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啊!”
“七夕啊。”连长洲收起《食神宝典》,不明所以地回答。
楚青澜更火了,“那你不想跟本姑娘待在一起?”
连长洲点头如捣蒜,“当然,但我还没收拾——”
楚青澜逼他看黎风烨,出声打断:“笨死了!你想和本姑娘待在一起,黎大哥肯定也想和——和,呃,和他的心上人在一起呀!”
虽不清楚谢明青和楚青澜之间说了什么,黎风烨心思显而易见,大大方方应了声:“就是,书生,楚大女侠,你们俩还等什么呢?”
楚青澜抬高手,又掐了两把连长洲脸蛋。
连长洲满面通红地拉着她后退,安抚了两句,向黎风烨道了别,转身离开院子。
他们走远了,黎风烨心中仍在思索:十二楼与《九连环》有关,嘉王疑似修练《九连环》 ,那十二楼与嘉王有何关联?老皇帝呢?
他曾经推测背叛嘉王之人姓“楚”,如若老皇帝主使十二楼散播残页,而嘉王走火入魔以致病重,他们因《九连环》心生嫌隙?或者说,正是他给了嘉王这本秘籍?
可是区区一本神功,怎会足以撼动江山?堂堂天子,万人之上,竟须借一本魔功暗害嘉王?
嘉王几无实权,老皇帝既已这般行事,何必逢年过节盛礼相待,营造交情甚笃的假象?
莫说楚青澜久居京城,就说楚青澜向芍药馆主打听嘉王下落,假使嘉王不在嘉王府上,他还活着么……黎风烨手中线索太少,想不了半刻,思绪回到“七夕”二字。
常说七夕定情,黎风烨望向谢明青居住的那间厢房,小声嘀咕:“早知道不买这宅子了,逼你和我同睡一屋,看你还不乖乖就范?”
“……听闻礼不重样,护身符送过了,鸣春剑未至终式,那把剑还不到时候……”黎风烨自言自语着站起身,背上刀匣,罢了,天大地大,平安最大,练武吧!
他心里话音落地,正欲穿过小门往后厅外的花园走,便听推门声起。
谢明青穿着里衣披着长发出了门,猜他意欲打水,黎风烨运气折返,霎那的功夫来到谢明青面前。
谢明青一愣。
黎风烨和他打了声招呼。
谢明青这才眯起眼打量他。
黎风烨莫名其妙,那视线停在他唇边,谢明青开口:“黎大侠嘴好红。”
“啊?”黎风烨恍然大悟,“方才吃了书生的酱菜。”
谢明青笑了笑。
黎风烨也不在意,和他打了水,说:“郡主方才来了,问你怎么还没起,明明说好了今日陪她挑首饰。”
谢明青摇头,“她骗你们的。”
“骗我们?”
“七月初七,青澜当然是来寻连公子。”谢明青看向黎风烨,“黎大侠,你呢?”
*
夜深时分,城中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但看无数盏灯笼高挂,并排造就天街点灯奇景,铺子商贩摊前皆悬明灯,人人提灯而行,今夜不寐。
临街百姓闲话、小贩吆喝、戏声咿呀,灯谜前的欢呼接连不断,不绝于耳,难说嘈杂,只觉热闹。
人群中,谢明青走在前,黎风烨跟在后,左手提漆盒,右手抱绸缎,一路叮铃桄榔,渐渐远离灯会壮景。
他们穿过街巷,来到江边,此处小舟徐行,江面花灯荧荧,安静许多。
“黎师兄还是与从前一样,瞧见什么新奇玩意都想买来琢磨。”谢明青晃了晃手上的小包袱。
以前是觉得稀罕,如今是想送你,可惜有的你也用不上。黎风烨看看他轻松自在,再看看自己双手,“谢大少爷,您真把我当下人使啊?”
谢明青笑意吟吟:“那我来?”
“开个玩笑。”黎风烨摇头,瞥向怀里的布料,“这缎子挺漂亮,不买多可惜。”
“的确绣得漂亮。”
“正好做几身新衣裳。”
谢明青顿时停步,解开包着布料的丝绸花结,里头的红缎子露出一角,“师兄又想穿喜服了?”
黎风烨无语:“平日也能穿!”
谢明青重新系好花结,笑得乐不可支,二人继续沿江慢行。
见他神情,黎风烨说不出半句扫兴话,问:“阿珂,放花灯时,你许了什么愿?”
“愿望说出口就不会成真了。”
扫兴!黎风烨哼了声。
谢明青笑意未改,“黎师兄呢?”
“我放花灯就图个好看,吉利,什么都没想,什么愿也没许。”
肩旁的谢明青靠近,挡在黎风烨面前,无奈道:“好看?”
黎风烨毫不在意地对上他的目光,“好看啊。”
此时两人恰巧路过一座拱桥,黎风烨牵起谢明青,便肩抵着肩坐在了桥畔江边。
河灯徐徐飘来,灯火映得颜色不一、形状不一的花灯、船灯照在江面,波光粼粼,熠熠生辉,五彩似的。
黎风烨盯着谢明青的脸庞,却指向它们,“花灯漂亮,你也漂亮。”
谢明青更无奈了,“你真是……”
他半晌无话,黎风烨得意,又见四周无人,只有灯火对望,忽地心头一动,低声问:“阿珂,你说……如果真有神仙在天上看着我们,那这世上有一个人,他有好几个身份,个个身份都有着不同的心愿,他还要以不同的姓名许愿,神仙该怎么想?神仙会如何决断?”
“黎大侠是看了地府的生死簿上写满世人名姓,还是见了仙宫的月老手里红绳串起凡人命格,竟问起神仙来了?”谢明青轻笑着回答,“世上哪有神仙。”
奈何黎风烨定定看他,不曾移去的目光炙热,谢明青顿了顿,又问:“黎师兄话里有话?”
“谢明青,你不是郡主的表兄,不是燕州谢氏的幼子,你是郡主的亲兄长,是嘉王与谢当家之子。”黎风烨语气笃定。
“……”
看不出沉默的谢明青神情何意,只看得见灯火描在他眼角,仿佛燕尾狭长艳丽。那光飘了飘,映在他发边脸颊,衬得他面容越发柔和,双眼越发明亮,恍惚间,像极了少年时的谢珂。
黎风烨伸手,轻轻捏住他脸蛋,“之前非不承认自己是谢珂,如今又要不承认自己父母何人了?”
“阿珂,你回到陇城不久,谢当家离世,镖局倒灶,彼时身在暮河村,我不知你经历,与你争执,是我过错在先。眼下我晓得了,阿珂,你……你那时一定很伤心,很不好受,这么大的事,你一直撑着瞒着不说。十年来你遭遇什么,你也不说,今夜我点破此事,便是希望——”
黎风烨话未说完,谢明青蓦地打断:“黎师兄。”
“嗯?”
“谢珂这道名字……‘珂’之一字,本是我的乳名,但……”谢明青吐露实情在即,不料他眼神一黯,抬手抓住黎风烨手腕,逼得黎风烨蹭在他脸上的指尖停下,不由得随谢明青动作放开手。
那只手攥着他,黎风烨听见谢明青说:“我为什么要承认?”
此话问出,指下的脉搏突突跳得响亮,黎风烨仿佛觉得自己的血络与心脏也跳得猛烈。他握住谢明青另一只手,“阿珂,你承认了,我同你一起查嘉王久病之事啊!”
“你打探《九连环》查消息,是因为嘉王;你说你对吉燕镖局有愧,不仅因为镖局倒灶,也因为谢当家正是令堂;你说你怕,是怕与嘉王有仇有怨的那人,对么?谢当家故去还有隐情,是么?”
他说得恳切,谢明青却一字一句地慢慢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