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经过一段时间的忐忑不安后,我终于在春假初如愿收到了来自第一志愿京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为了庆祝此事,我家的小饭馆暂停营业了一天,晚上在大堂里摆了一桌只有我们家三口人参加的小型宴会。
在外人看来,这种规模的宴会可能不止寒酸了一点点。可我们家的传统历来如此,除了婚丧以外,无论是多大的喜事,庆祝都一律从简,只要父母跟子女最多再加上爷奶辈的人聚在一起吃顿饭就行,更多花里胡哨铺张浪费的东西一律不让搞。
我对传统的态度一向是“灵活理解,看需遵守”,这个传统无疑很合我的心意,所以我对此毫无意见。
考虑到父亲的大学母校就是京大,我在开学前问了一下他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父亲听完之后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妈和我之后会给你很多生活费的,所以你好好上学就行,别想着打工,更别想着去住那个历史悠久的鬼地方,我们不要没苦硬吃好吗?”
他口中那个“历史悠久的鬼地方”指的是京大鼎鼎大名的学生宿舍“吉田寮”。此地以其历史之悠久、格局之混乱、学生之自由、租金之低廉、环境之脏乱而闻名,是栋一眼就知道这地方充满了故事的老房子。
父亲还是大学生时曾在此久住,虽然他在平时聊天和作品里提及大学回忆的时候语气听起来还算愉快,可是这地方好像给他留下了什么深刻的心理阴影,以至于他对吉田寮的评价显而易见的不咋地。
经由介绍,我最终住进了学校附近一所租金尚可的公寓里。房间面积不大,室内有一个包含了卫浴的厕所,没有厨房,实际能够使用的面积只有四叠半大小,跟我在老家的房间差不多大,这种微妙的亲切感令人安心。
一切准备就绪,我在四月份开学后正式成为了京大的学生,学的是有趣但没什么用的文学。
木兔在高中毕业后上了日体大,如他所愿正在继续打球。
至于木叶……不知道是该说他运气好还是不好,他最终没被第一志愿录取,反而是填志愿时一时兴起填的九州大学录取了他,这下他真得跨半个日本去外地读书了。
还是高中生的时候,我时常能从老师嘴里听到类似“现在苦一下,等到上大学就轻松了”的发言,可是等到真上了大学,你就知道上当了。这里根本不是来给你轻松的地方,只要你想,每个考试周前的夜晚都可以是高三。
如果你不在乎是否能按时毕业,那当然可以快乐的摆烂,可是我在乎,所以我的大学生活就注定与轻松愉快无缘了。
因为疏于交际,我在大学没交到什么朋友,跟同学们基本都是点头之交,从前高中时认识的朋友也由于不再见面而渐渐疏远了。
倒不是说一不见面好感度就会降低多少,只是因为渐渐变得不知道该跟对方说什么。
别人给我发消息,或者我给别人发消息的时候,如果只是一两次得不到及时有效的回应那还好,可是次数一旦多起来,那个人在我分享欲的优先级中就会被逐渐降低,直到变成“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还是不打扰了”这种状态而不再联系。
比较例外的可能是赤苇和木兔吧。木兔一直是个看重心血来潮的人,即使我们俩的分享欲优先级变低了,平时变得很少发消息,他也会在某天突然冒出来给我打电话或者发消息,并且语气丝毫听不出生疏,完全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尴尬可言。
“喂喂,高濑——”
“是你啊,怎么了突然打电话来?”
“今天我们学校的自动贩卖机上了新饮料,有蜜瓜苏打哎!”
“哈?谁管你啦,大半夜打电话来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呢。”
“没有啊,不过今天的月亮又大又亮,我突然想到西瓜和蜜瓜苏打的事就打了。”
“原来如此。”
我猜这小子肯定已经把我用这两个东西做比喻教他的四字熟语是哪个给忘了,只留下了他喜欢的比喻。
另一个因为同样学了文学,所以至今依然跟我保有共同话题的“例外”对此表示赞同。赤苇说上次去木兔前辈的学校探班的时候听到他正在用这个比喻教训后辈,后辈看起来一头雾水,不愧是他。
大二的时候,我参加了宫城本地举办的成人礼。
妈妈按照传统早早给我租好了振袖礼服,还一大早把我从床上抓起来洗漱化妆做了头发,做好了全副“武”装。
难得穿得很隆重,我自然也不能说妈妈这样精心给我打扮有什么不好。可是老实说,看到别人在典礼结束后和朋友一起去盛装压马路,我却只能在父母拍完照后跟他们一起回家的感觉太坏了,显得我这次盛装出行很凄凉。
木兔在去年的东京成人礼上很令人意外的穿了袴,而且还是最经典的黑白纹付袴。
鉴于他身材高大,体态端正,穿这东西往人群里一站看起来就像是在cos什么战国时代的大名,据说当天有不少认识和不认识他的人都跟他要了合影。
那些陌生人跟他拍的合影我无缘得见。他发给我那一张是赤苇拍的,画面上是他跟当年排球部的那一堆人凑在一起比的剪刀手。
东京今年的成人礼举办日比宫城晚一天。考虑到第二天还要去一趟东京,这天晚上我没敢喝太多酒,只是浅浅地倒了杯烧酒尝尝。
反而是我妈妈跟家里的常客们一起喝了不少,喝多了以后就逮着我的脸一顿乱搓,边搓还边说胡话。
“还得是行平啊,要是你妈我当年跟尊见结婚了,我们小静可就要变成笨蛋了,还不快谢谢我!”
“我谢谢你——”
“好了慧慧,放手,快放手。”
她手劲大,等我爸把我从妈妈的魔爪下解救出来的时候,我的脸已经红了一大片,疼得我龇牙咧嘴。
好在这种等级的折腾还不至于让我的脸变肿,第二天早上我早起去坐新干线的时候已经基本无异状了。
我走这一趟并没有事先通知过他们。木兔在典礼结束后给我发来了新消息,是他拍的赤苇跟役所门口放的“东京都xxx届成人礼”木牌合影的照片。
他今天很识相的穿了纹付袴,不过并不是最经典的黑白配色,而是绀色和服配绀色羽织,再配蓝白渐变袴。
从今天开始我将单方面宣称他是挑袴眼光最好的人,这小子也太适合穿绀色了,效果绝对是一加一大于二。我狠狠地对这张照片进行了一个点击保存。
典礼结束后他应该是跟着朋友们一块去哪走动了。我在车上看他发了不少照片,即将抵达时还看到木兔发了张跟木叶一起在烤肉店等着上菜的照片。
前面的照片看着还挺令人高兴的,不过在看到最后一张照片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啧了一声。
因为这基本就说明赤苇已经把衣服换完了,他总不能穿着租来的礼服去做这种事,我还是来晚了一步。
抵达千代田区东京站之后,我给赤苇打了个电话,让他来接一下。
他们可能是刚好就在附近,赤苇五分钟之后就回电说已经到了,让我到第三出口去找他。
“高濑学姐,好久不见。”
“哦……久疏问候。”
想在人来人往的车站里一眼就找到来接你的熟人是件难事,不过今天这件事的难度好像被大弧度拉低了。
因为一个站在现代风格建筑里的古人过于好找,我几乎刚从拐角出来就看到了他。
看人果然还是要看活的。平面的图片和亲眼所见的信息量完全不能比,我在此时此刻已经对此行感到心满意足了。
为了对我的视力保养器表示感谢,我一跟他会面就趁其不备把手搭在他脸上捏了捏他的脸颊,直到他反应过来把我的手拍开了才作罢。
虽然没看表,我不太知道具体的时间,不过我在被他拍开手之后应该是笑了快有十五秒之久才能跟他正常说话。本人对他这个造型的满意度可见一斑。
“怎么还没换衣服?”
“正好在去还的路上,烤肉店跟租礼服的店离得很近。”
“都在这一片吗?”
“对。”
“那赶紧走吧。”
那家店确实离车站挺近的,也就步行七八分钟的距离。赤苇很快换好了衣服,我们去跟木兔木叶汇合,狠狠地宰了这个新鲜出炉的成年人一顿。
很久不见,我本以为自己再跟他们一起吃饭会有点生疏,但今天这顿饭的气氛意外的融洽,一点也看不出来我们这帮人分开了这么久。
“那么,为了庆祝排球部最可靠的后辈终于可以做夜行侠而不用被警察问话,干杯!”
“哦哦,我记得前几天新年晚上我们在公园放烟花的时候赤苇才被警察问过话,太好了!”
“说什么啊你们,就不能看气氛说点正经的台词吗?”
“那换一个吧,恭喜你,小朋友,你现在是个犯罪会被全额判刑不打折扣的成年人了,以后要遵纪守法,做个好人。”
“是。”
“你倒是别配合她啊!”
因为还要赶新干线回家,我不能在这边待太晚,吃完午饭就得先行告退了。
赤苇跟他们晚上还有活动,按照惯例陪我走了一小段路送到车站。
一月份的东京气温还很寒冷,不过在吃完饭后全身暖乎乎地进行散步也算是个不错的娱乐活动。我把手揣在了袖子里走得不紧不慢,赤苇可能是在配合我的步速,也把手放在大衣口袋里走得慢慢吞吞。
“虽然现在问好像有点晚了,惊喜吧?”
“还好。”
“什么叫还好啊。”
“我知道学姐一定会来的。”
“去,你知道什么了就知道。”
七八分钟的路程走了十分钟也还是不长,下次见面是几时实在难说。
我很难忍受这种分别前的沉默,所以一直在跟他聊着些没营养的东西,直到快抵达车站门口时,赤苇突然提起了一个相当久远的话题。
“学姐记得以前问过我会不会拿自己跟木兔前辈比吗?”
“那个啊……我好像还有点印象,你当时说的应该是‘不会’。”
“对,我当时说的时候几乎没怎么考虑过。”
“那现在考虑之后呢?”
目的地抵达了。我走上车站门前的两级楼梯回头看他,这位平时身高比我高得多的后辈正难得的跟我平视着。
“考虑过后也还是这么说。”
“……普希金的梗吗?”
他看起来略感意外地笑了笑,像是没想到这一点,倒是我过度解读了。
不知为何,我感觉这孩子在变成熟之后反而笑得很多,这倒是件好事。
大一第三学期的时候,因为在赶一个课题报告,我没去看赤苇的最后一次春高。
我不知道排球怎么具体的改变了他,但我确实看到了改变的成果,并且就目前来看方向似乎是比较积极的,那么我乐见其成。
“那再见。”
“再见。”
在不断与文献资料的搏斗中,我度过了乏善可陈的大学四年。毕业证书我拿在手上感觉像一个经营许可证,拿到了这玩意才代表你对店铺的经营刚刚开始。
很显然,我的店铺从一开始就经营得不怎么样。大学一毕业,我几乎是马上就体会到了学文学这种万金油专业的坏处,也就是文科生非常经典的生存困局之一——找不到工作。
对文学生来说,能称得上是“专业对口”的工作其实是很少的,说来说去也无非就是老师、公务员、图书编辑等等。这些工作一看就不是什么钱多事少的好岗位,在本身的工作性质麻烦之余还很难入行。因此我百分之九十八的同学都在毕业后从事了与文学完全无关的工作。
如果可以的话,我渴望成为那百分之二的幸存者,可这事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虽然我毕业的学校在全国已经是数一数二的水平,可是像这种水平的学校每年都有数以千计的学生毕业,而全日本显然又不需要这么多的老师、公务员和编辑,所以我在刚毕业时就很尴尬的卡在了那里。
要说我的生存情况多么危急吧,没有。我的父母会养我,即使我就这样在家啃老一辈子他们也养得起,这个做法会损害的只有我的自尊心。
要说我的履历有多差吧,没有。毕竟我也还是名校毕业生,并且初中就拿过小的文学奖提名,在校时的成绩和风评也还算可以。
可我还是找不到工作,并且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