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郊外枫林。
晨露未干,雾气氤氲,枫叶染着初阳的微光,如血般灼目。
上官时芜独自立于树下,一袭月白色襦裙外罩淡青色纱衣,素净得似不食人间烟火。指尖抚过粗糙的树皮,沾染了些许湿润的苔藓,凉意渗入肌肤,却不及她眼底的冷。
“上官女傅好雅兴。”
段觅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慵懒,她今日穿着绯红色骑装,腰间别着马鞭,英姿飒爽中透着几分妩媚。
马蹄的声响渐近,最后停在上官时芜身后三尺处,翻身下马。
上官时芜转身的动作很轻,她微微颔首:“段小姐肯赏光,是时芜的荣幸。”
段觅微随手折下一枝枫叶,鲜红的叶片在她指间翻转,她盯着上官时芜的侧脸,注意到那人眼下淡淡的青影。
“女傅今日约我,又是有事相求?”说这话时,她微微偏头,耳坠上的红宝石随着动作闪烁。
“段小姐聪明。”上官时芜的目光落在那片枫叶上,“安广王近日动作频频,平原王府十二项罪证,连十年前的旧案都翻出来了。”
段觅微眼中闪过一丝锐利,随即又化作笑意:“女傅今日前来,只为这些?”
她向前迈了半步,绣着金线的马靴几乎要踩到上官时芜的裙角,意味深长道:“还是说......为了那位新晋的长陵王?”
上官时芜的指尖抚过腕间伤口,后退半步拉开距离,袖中手指悄悄攥紧:“平原王府与南明王府联姻,方能……”
林间忽然寂静,连风都停了。
段觅微定定看着她,忽然轻笑:“上官时芜,你当真狠心。”
她上前一步,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睫毛的颤动,“明知令弟不喜我,却要为了权谋牺牲他的婚事?”
“为家族计,儿女私情不足道。”上官时芜不退不让,眸色深如寒潭。
“若换作是长陵王呢?”段觅微突然发问,“若他要被迫联姻,女傅还会如此冷静吗?”
上官时芜呼吸微滞。这个名字像一把钝刀,猝不及防地刺入心口。她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
“此问毫无意义。”她的声音冷了几分,像结冰的湖面。
段觅微却不依不饶,绕着上官时芜缓步而行,声音带着几分讥诮:“怎会无意义?你舍不得长陵王受半点委屈,却要牺牲亲弟弟?”
一只山雀突然从枝头惊起,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几片羽毛飘落下来,落在上官时芜脚边。
她站在原地没动,脸上的表情依然平静,只有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上官时芜抬眸直视段觅微,眼底映着枫叶的暗红,“平原王府如今处境,段小姐应当比谁都清楚。”
段觅微从袖中抽出一卷绢帛,“安广王连我三叔强占百亩薄田的陈年旧案都翻出来了。”
她将绢帛掷于地上,“女傅以为,联姻就能破此局?”
秋风卷起绢帛一角,露出段氏二字朱砂批注。上官时芜俯身去拾,发间青玉簪突然坠落。
就在她弯腰的时候,段觅微忽然压低声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上官时芜纤细的脖颈上,“你想用这桩婚事牵制安广王,但你可曾想过……”
上官时芜打断她,唇角微扬:“难不成段小姐今日赴约,必已有对策?”
“对策谈不上。”段觅微拾起地上绢帛,轻轻掸去尘土,“只是想告诉女傅,平原王府不会坐以待毙。”
她将绢帛递还,指尖在上官时芜掌心轻轻一蹭,“至于长陵王……”
她故意停顿,看着上官时芜接过绢帛的手指微微发颤。
“她可是你亲手教出来的,她比你想象的要聪明。”段觅微翻身上马,“女傅与其担心他,不如想想如何保全南明王府。”
她的指尖划过自己眼角那颗朱砂痣,“听闻长陵王最爱东珠,我特意寻了一颗,衬她那双眼睛。”
马蹄声骤起,卷着漫天枫叶远去。
上官时芜独自站在枫林中,手中的绢帛已被攥出深深褶皱,她望着段觅微远去的背影,忽然很轻地笑了,笑声散在风里,转眼就没了踪迹。
“保全?”她低声自语,“在这棋局中,谁又能真正保全谁呢?”
上官时芜回到南明王府时,天色已近黄昏。
她踏入府门时,袖中的绢帛似有千斤重,枫林间段觅微的话语仍在耳畔萦绕,如毒蛇吐信,一寸寸啃噬她的理智。
府中侍从连忙上前禀报:“小姐,常阳王殿下已在花厅等候多时了。”
花厅内,齐瑀正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凋零的海棠,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温润如玉的笑意:“你回来了。”
“王爷久等了。”上官时芜福身行礼,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齐瑀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和略显苍白的唇色,他轻叹一声:“昨日我派人送来的请帖,你拒绝了。”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上官时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恰好掩住眸中翻涌的痛楚:“近日身体不适,恐扫了王爷的兴。”
“是吗?”齐瑀缓步走近,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几分试探,“那夜你说要演这出戏时,我就说过,对四弟,你当真狠得下心。”
上官时芜攥紧了茶盏。
“我后悔了。”她声音轻得像一缕烟,转眼就要散在风里。
齐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那夜他就看出来了,这位女傅每说一句伤人的话,指尖就掐进掌心一分,演戏的人,倒比看戏的疼得更真切。
“因为四弟吧。”
“不全是。”上官时芜摇头,“是我高估了自己。我以为可以冷静地布局,可以为了家族牺牲一切,包括……”
包括那颗早已不属于自己的心。
后半句湮灭在沉默里,却比任何言语都震耳欲聋。
齐瑀沉默片刻,“你若不愿继续这个计划,我不会勉强,假死药……”
“不。”上官时芜突然打断他,抬起头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药我会给你。若真到了那日,你依旧可以服下它,'暴毙'身亡。”
上官时芜转身看他,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相识多年的男子。
眉目如画,气质温雅,本该是良配,可世间情爱,从来不讲道理。
就像她明知齐玥是穿肠毒药,却仍甘愿剖心为皿,盛这一盏鸩酒。
“王爷,对不住。”她轻声道。
齐瑀摇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不必道歉。这世上,情之一字最是勉强不得。”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分,“四弟是个良人,有朝一日……我盼着喝你们的喜酒。”
上官时芜嘴角扯出一个苦笑。
喜酒?会有那么一天吗?
那人现在怕是已经恨透了自己。可即便是这样虚无的幻想,也能让她在往后的日子里尝到一点点甜。
她想起九年前,齐湜指着年幼的齐玥对她说:“这孩子性子倔,你要多担待。”
那时她怎会想到,有朝一日,这份“担待”会变成蚀骨的情愫,会让她甘愿以身入局,只为护那人周全。
上官时芜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该说什么呢?说她之前每说一句伤人的话,心就像被刀剜去一块?
最终她只是轻轻摇头,转身望向窗外凋零的海棠。
.
长陵王府。
初秋的午阳依然炽烈,朱漆大门上的铜钉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金光。
段觅微抬起玉手,以广袖轻遮眉眼,身后两名侍女捧着鎏金礼盒,红绸在热风中微微飘动。
“段小姐到——”
门房高声通传的声音还未落下,齐玥已出现在回廊尽头,她今日和从前一样着一袭绛色衣袍。
“稀客。”齐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来人,唇角噙着笑,却毫无温度。
她知道段家如今已是困兽,段觅微今日登门,无非是想试探乞巧节那夜所谈之事。
段觅微福身行礼,“王爷新封,家父特命觅微来贺。”她抬眸时,眼尾那颗朱砂泪痣格外醒目,像一滴血珠。
齐玥的目光在那颗泪痣上停留了一瞬,侧身引路:“段小姐请。”
她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
这颗泪痣,总让她想起那个不堪回首的乞巧夜。
穿过回廊时,段觅微忽然驻足,指尖抚过廊柱上新雕的缠枝纹:“王爷这府邸修得精巧,这缠枝莲纹……”
她指尖在花纹上流连,又看向院中成林的海棠树,“倒是与南明王府的一般无二,尤其是院中海棠,比南明王府还要艳丽三分。”
上官时芜最爱海棠。
她唇角微扬,眼底却闪过一丝苦涩。
她曾在南明王府的花园里,见过那位清冷的女傅站在海棠树下,指尖轻触花瓣,眉眼间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那时,她就站在廊下,远远望着,不敢靠近。
齐玥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这满院海棠开得再好又如何?如今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的慰藉。
她转身推开书房门,沉香木的气息扑面而来:“段小姐今日来,不只是为了品评本王府邸的雕花和海棠吧?”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的光影。
段觅微示意侍女将礼盒放在紫檀案几上,自己则缓步走到窗前:“王爷明鉴。”
她指尖轻叩礼盒鎏金边缘,“这是进贡的雪参,最是养气。”
齐玥挑眉,随手掀开礼盒盖子。雪参下压着一卷薄绢,隐约可见墨迹。她不动声色地合上盖子,指尖在盒面上轻轻敲击:“段小姐有心了。”
“王爷不妨细看。”段觅微忽然靠近,沉水香混着女儿家特有的胭脂味萦绕而来。
她伸手按住礼盒,指尖擦过齐玥的手背,“家父说,这雪参……要趁新鲜用。”
阳光忽然被云层遮蔽,书房内光线骤然暗了下来,齐玥眸光一凛,抬手屏退左右。秋风从半开的窗棂间灌入,吹动案上纸张哗哗作响。
待房门关上,她才出声:“平原王府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藏朝廷密档!”
段觅微依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王爷息怒。”
她声音轻柔,像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不妨先看看绢上内容?那些所谓的罪证……”
她凑近齐玥耳边,“都是安广王给您的吧?”
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正好照在案头那卷薄绢上。
齐玥展开绢帛的手指微微发抖,上面详细列着平原王府十二项罪证,每一条后面都用朱笔标注了反驳证据,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
她忽然明白那人为何要说“世间容不下”,不是容不下情意,是这吃人的权斗容不下真心。
“王爷明鉴。”段觅微的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平原王府如今的处境,您比谁都清楚。”
齐玥打开香炉盖,将薄绢扔进香炉,火苗“腾”地窜起,映得她眉眼如画又凌厉如刀:“段小姐这是何意?”她背在身后的手已经紧握成拳。
“合作。”段觅微的眼神忽然一变,锐利得像是要剖开她的伪装,齐玥想笑,笑这荒唐的世道,更笑自己可笑的天真。
“若王爷劝下安广王,凭平原王府手中三万精兵……”她向前一步,几乎贴上齐玥,“可助王爷在朝中站稳脚跟。”
火光照亮她眼尾泪痣,那颗朱砂红得刺目,乞巧节那夜,就是这颗泪痣的主人,在她耳边说着“鹣鲽情深”四字。
“段小姐未免太看得起自己。”齐玥冷笑,声音却有些发颤,“本王为何要冒险?”
“因为南明王府。”段觅微突然上前,她呼吸温热,带着淡淡的茉莉香。
“平原王府若倒,下一个就是南明王府。”她故意顿了顿,“王爷舍得看上官女傅……”
齐玥猛地推开她,袖中匕首“铮”地出鞘,寒光抵在段觅微颈间,刀锋划破肌肤,渗出一丝血线。
段觅微不躲不避,反而轻笑出声。血珠顺着她雪白的脖颈滑落,在衣领上洇开一朵小小的红花。
“王爷可知……”她微微偏头,让那道血痕在颈间愈发鲜明,“乞巧节那夜我说的话……”
她看着齐玥发怒的双眸,一字一句,如刀剖心,“都是上官时芜一字一句教的。”
那时,上官时芜站在烛光下,眉眼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