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棠跑了。真的是跑,一把推开商柘希之后就跑了。他本来想跟商柘希对峙,讲清楚,但不知道为什么,控制不住就逃了。也许这个吻太可怕。商柘希摸一下嘴唇,摸到了被如棠咬伤流下的血。
如棠穿着拖鞋,一路跑出房间,跑下楼梯,抓着扶手差点摔倒。文姐独自在客厅看单子,抬头看了看,被吓了一跳。如棠冲出大门,又一直跑下台阶,在草坪上被绊了一跤,然后拖鞋也不要了,赤着脚穿过宽大的草坪。
风呼啸而过,吹拂着发丝,草丝。他一直跑到那颗高大的橡树下,树上扎的秋千在风里摇晃,然后他这才停了,手扶着树干筋疲力竭滑下去,头靠在树上。过了没多久,黑夜的草坪上出现了商柘希的身影,他远远走过来,一开始是剪纸似的漆黑薄影,逐渐变得清晰立体,一直走到了如棠面前。
小时候,如棠跟爸爸吵架就会爬这棵树,赖在树上不下来,然后商柘希就来接他。少年的商柘希,站在树下对他伸出手。
成年的商柘希,半跪在草地上,头发被风吹乱了,不再是那副不动如山的样子。商柘希对他伸出手,敞开了怀抱,可是如棠不看他。商柘希上前,用力把他拥入怀中,如棠被迫抵在他的肩头,眼睫湿润。
如棠捶打他,说:“连你也欺负我,你怎么能欺负我。你把我当什么,当成女人才亲我,你也把我当成妓女!”但商柘希扶着他的下巴,又一次吻住他的嘴,堵住他的话。在茂盛漆黑的橡树下。
“我从来没把你当成女人,那是我说的混账话。我亲你,只是因为,你是我的。你就是你,你是绪如棠。”
商柘希仓促亲一会儿,停下来抚摸他的头发,他给的反应都是及时的,立刻的,只怕如棠听不见。
“哥哥,你疯了。”
“我早就疯了。”
“你怎么能亲我?”
“小棠,我知道自己永远没有可能,知道我配不上你,所以永远不想坦白。我不应该亲你,刚才一定是魔鬼附身,我才会做出那么可怕的事,或者真的是我疯了,我是畜生吗,才会控制不住自己?我只是……不想看你跟任何人在一起,他们凭什么碰你?在我心里,任何人都不配碰你一根手指。
那天我去酒店,看到那个男人站在那,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我想杀了他。而你还有别的男人,不止那一个,你不只是在践踏自己,也在践踏我。你知道我受着什么样的煎熬吗?我想杀了他们,把眼睛挖出来,手和腿砍断,扔在你脚底下!我真的想那么做,因为他们全都该死!”
“你疯了。”
“要么你杀了我,绪如棠。你做这种事。要么你杀了我。”
商柘希对着他,像在发某种誓,凿进如棠的心口。
四下都是植物簌簌的声音,一刻不停。一千片叶子,也像一千片的舌头,倾诉着他们内心的痛苦。商柘希倒真的希望叶子能倾诉,这样他就不需要忍受煎熬,说出这么多可怕的话,竟然说出来了。
如棠说不出话,更不能杀了他。
商柘希依旧扶着他的脸,但这一次没再吻嘴,而是另一只手携起他的手,低头吻在手背上,热烈,又滚烫。商柘希气息如叹,亲了好几遍,如棠才颤抖着说:“你恨我,你在报复我,你亲我是在报复我。”
“你不恨我吗?”
“你恨我不是清白的。”
“你也恨我,不是清白的。”商柘希突然抬起头,说:“小棠,你折磨我。你明知道我没得选。”
如棠也抬头说:“是啊,我知道。所以我没有阻止你,我眼睁睁看着。你是什么样的处境,我怎么能对你提要求,那只是在害你。那是你想要的地位、名利,你想要抢,我没有阻止过你!哥哥,我在乎的只有你!”
商柘希忽然贴近了,又想要吻他,只有吻才能让他们不那么痛苦,感受彼此的真心。可如棠一扭头,手指护住了嘴唇。
因为当吻结束了之后,真心只会更加痛楚。
天色那么黑,风吹得树丛那么响,他们被树的味道吞没了,只有一丝丝冰凉的月光,让他们看得清彼此的脸。商柘希凑近了,仿佛想要更看清他的眼睛,也更闻出只属于如棠的味道,而不是树的味道。
也许是流水一样的风声树叶声,冰凉浸过去,把他的声音变得凄楚。
“小棠,那你爱我吗?”
“你是我哥哥。”
他当然爱,怎么不爱,但只能是对哥哥的爱。
只能是哥哥。
“小棠,小棠。”
飘渺的呼喊声由远及近,文姐打着手机的手电筒,撑着伞走近了,“两个小祖宗,下雨了怎么不知道躲。”
下雨了吗,这么冷,这么凉,他还以为只是风在身上淌过,只是泪打在脸上。如棠抬头,商柘希接过伞,撑开来遮在如棠头上。他们在树下,没那么明显感受到雨点,可其实雨渐渐下大了。
商柘希把人扶起来,如棠也让他扶,任由他抱着自己走。文姐仔细看了眼他们两个的脸,吃了一惊,因为那既不是和好之后的释然,也不是吵架时的愤恨,而是一种遭受打击之后的麻木。
她不放心地跟在后面,看着他们往前走。草坪又该修剪了,风擦过去,草俯下去,几乎有凄厉的声音。
如棠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回到童年,他第一次见到商柘希。
那时候,他才5岁,穿一条纯白色公主裙,头发盘起来,戴货真价实的小王冠,因为外婆喜欢把他扮成小女孩。两个保姆围着他,一个整衣服,一个教导他听话。但他听到外面的汽车声,立刻从她们手里逃走了。
他从楼上跑下去,又戛然而止,客厅里,爸爸搂着一个女人,佣人正在搬行李。一个小男孩站在那,穿戴整齐,身边放着小行李箱。如棠停在楼梯上,好奇地扑闪眼睛看他。商柘希察觉到视线,抬头看过来。
保姆跟着下楼,担忧地牵住如棠的手。如棠看看她,又看看商柘希,不太明白为什么保姆脸色不好看。
在商柘希的目光中,如棠踮脚,凑近保姆的耳朵,悄悄说:“他是谁。”保姆勉强对他笑,如棠又凑近了问:“是来陪我玩的吗?”
女人抬头,商永光也抬头,看到如棠在楼梯上。两个人方才你侬我侬,没看到如棠也在,商永光立刻松手,怒视保姆,说:“怎么让他下来了?”
如棠看看女人,看看沉默的男孩子,虽然不太明白,但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于是挡在保姆前面说:“我自己想下来的!”又硬气说,“这是我的家,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如棠的妈妈是很温柔的人,但如棠不完全像妈妈,另多了一分任性骄傲。年纪小,正在活泼的时候,没那么好哄了,有时都让商永光头疼。
商永光走上楼梯,一把抱起如棠,让他靠在臂弯里,说:“行吧,这是你家,也是爸爸的家。爸爸给你带回一个哥哥,陪你玩好不好?”
如棠眼睛滴溜溜转,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在他们中间打量。
如棠知道,哥哥这种生物理应跟他同一个爸爸妈妈,是亲人的一个种类。于是如棠问:“哥哥也是妈妈生的吗?”
女人神色微变,忍不住了。商柘希低头,手指攥紧看着地板。
商永光说:“哥哥是阿姨生的。”
如棠没说别的什么,但脸颊鼓鼓的,看起来在生气,或者说,无声的愤怒。如棠挣扎跳下去,商永光说:“你干什么去?”
如棠冲下楼梯,来到商柘希面前,一把拉住他的手。飞下来的,扑啦啦的,皎洁的蝴蝶一样。商柘希瞪大眼睛,不由得放开手中行李,不知道如棠要干什么,但如棠拉着他跑下了台阶。
两个大人惊疑不定,追出门叫他们,各叫各的。如棠拉着商柘希,嫌他跑得慢,于是松开他,一直跑过草坪,商柘希只能追上他,又拉起他的手,两个人跑得飞快。
女人穿高跟鞋,商老头穿皮鞋,俩人看草坪上在浇水,赶紧回屋换鞋去了。
如棠一头扎进树丛,还是气鼓鼓的,商柘希说:“小……”第一次开口总是艰难,几乎是沙哑地叫出那个名字,“小棠。”
穿过草坪的时候,王冠掉了,头发也散开了,如棠披头散发,当着商柘希的面开始爬树,在商柘希震惊的目光里,如棠像猫一样爬上了粗壮的树,也不气鼓鼓了,低头对他说:“你上来吗?”
商柘希不太会爬,但学模学样,也跟着爬了上去,如棠还把小小的手递给他,拉他上去。商柘希把他的手握在手里,低头凝视。小小的一只手,比他的手小了一圈,也有这么大的能量。
如棠趴在树上,抱着树枝,商柘希坐在一旁。如棠忧愁说:“我不喜欢大人。”又看他一眼,说:“你也是半个大人。”
商柘希说:“我不是。”
如棠说:“你还没有长大吗?”
商柘希说:“没有。”
虽然他在心里想,对,我早就长大了。至少比你大。
如棠说:“哦。”
然后如棠忧郁地趴在那里,再不说话,商柘希听着风吹过橡树叶,心还在因为漫长的奔跑而剧烈跳动,灿烂的阳光洒在树叶间,金光闪烁。
远处赶来的商永光和女人只是两个小小的点。
商柘希坐着,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俯身小心看他的脸。白裙在绿叶枝头飘荡。如棠对上他的眼睛,脸偎在手臂上,忧郁说:“你是我的哥哥吗?”
商柘希不说话。
“我可以叫你哥哥。”
“哥哥,请当我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