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无法相爱的原因是害羞。商柘希忘了自己在哪里听到这句话,也许是电影里的台词,也许是如棠看完书之后的评价。从洗手间回包厢的长廊昏暗沉闷,壁灯扎在头顶,散发幽幽的光,他没喝太多酒,赢了几局牌,手上仿佛还有扑克牌的触感,俱乐部平整的墙壁、四方的门扇以及地毯上梦幻的印花,也是他攥在手里的纸牌的一部分,他在桌上摊牌,世界会像濒死的蝴蝶一样塌落。
总之一定跟如棠有关,商柘希趁着这间隙回想但没想起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服务生推着餐车送酒和果盘,来到其中一个包厢前,笃笃两声敲响了门,门很快打开,没一会儿服务生安静无声撤出来。商柘希目送人走远,看一眼腕表,晚上七点二十五分,这个点如棠大约回家了,他身上没带手机,不知道如棠有没有发消息。
恰巧经过那个点酒的包厢,门没关,地毯上洒下一道明亮的光束。小时候他给如棠讲童话书,一个旅行的学者被对面房子阳台上的光吸引,他的影子消失在阳台虚掩的门之后,最后影子变成人娶了一位公主,学者则被影子处决。如棠听话又乖巧地裹着被子,只探出一颗脑袋,努力小声说,我怕,哥哥你快把灯关了!
商柘希从门口走过,不经意瞥了一眼,却目睹了香艳的一幕。一个中年男人搂着年轻女孩接吻,女孩毫无分寸感地坐在男人腿上(省略),衬衫滑落在了雪白的肩头,只看背影也知道生得多么美,商柘希像被一根针扎了一下,驻足看那头漂亮的长发,她的头发滑下去,隐约可见鼻尖的轮廓,她的表情一定很端庄,才可以只用羞怯的指尖、夹紧的腿还有裸露又柔软的肩头传递让任何男人无法抗拒的□□。
有那么一秒钟,商柘希怀疑自己看清了他的脸,究竟没看清。中年男人手里夹着香烟,淡淡的烟气升上来,鬼魅一样笼罩住了她。
有人察觉到门开着,走过来关门,正好对上商柘希冷淡、锐利的目光,门里的人莫名顿了一下才关上门。
扑克纸牌在手中翻转零落。
商柘希不是喜欢输的人,每一次当他察觉到自己要输,下意识抓紧仅剩的牌,在心里计算翻盘的机会。一般这种情况,如棠就会把头伸过来,神秘说,哥哥,你输定了,投降吧。
如棠的头发也有这么长——怎么会这么像,太像了。
绪如棠,这个名字为什么这么起,已经不可考。不止一个人问过商柘希,你姓商,你父亲姓商,为什么如棠不姓商。
商柘希如实回答,随母姓。
他们差了 4 岁,面孔不是很像,但偶尔一起照镜子,如棠搂着他的脖子跟他脸贴着脸,说,哥哥,我的鼻子和眉毛最像你。如棠长得像妈妈,遗传了惊人的美貌,如果不是鼻子和眉骨像爸爸,简直是个明艳的女孩子。
商柘希回到包厢,拿起手机看一眼,给如棠发消息:“你在哪?”
不可能是如棠,他是什么出身什么家庭,怎么可能出现在这种场合。连商老头都得意说,当年阮振荣走马上任、春风得意的时候,过个生日也得下请帖请三次把商太太请过去。
何况如棠也不喜欢男人。他怎么可能看得上这样的男人。
屏幕亮了一亮,如棠终于回了。
“在学校,怎么啦?”
“这个点还在学校?”
“图书馆。”
照片发过来,图书馆的桌子上,一本摊开的《中世纪战争艺术史》。
“接你一起吃饭?”
“啊……”
“不是说要十点才能回来吗?”
“你出尔反尔。 ”
如棠一连发三条。商柘希眼前又闪回那一幕,也许只是长得太像如棠,如棠连恋爱都没谈过,不可能有这种风情。
话虽然这么说,商柘希还是发,“我开车去学校接你。”
“不用了,我正准备回家。”
商柘希删删减减,回一个字。
“好。”
牌局玩到一半,当然是不放人的。商柘希没能立刻赶回家,十点钟才把车停在别墅楼前。厨房开了两份晚餐,给他留的清炖鸽子汤还用小火煨着,商柘希没看到如棠,给他发消息也没回,不过拖鞋不在鞋柜里。
商柘希抱着花往楼上走,走过拐角了抬头一看,如棠一只手搭在楼梯扶手上,正低头瞧着他。
他走起路跟猫一样,台阶上又铺了地毯,一点动静也没有,难怪商柘希没听到声。毕竟是老宅,采光不太好,雕花栏杆的影子一条条印在墙壁上,商柘希就从那阴影处上来。
如棠穿白衬衣,松松扎在裤子里。他扎高马尾,看起来清爽漂亮,商柘希一看就知道他从画室出来。花是要往画室里放的,商柘希随口问:“画什么了?”如棠却一扭头,蹬蹬两步爬上楼梯,不理他。
“小棠。”
如棠冷脸的样子,总比平时骄傲一些。
商柘希跟在后面,花摆在瓶中。如棠围裙也没穿,重新拿起画笔,商柘希走到他身后,说:“跟生意上的朋友一起打牌,回家晚了。”如棠把脸转向一旁,商柘希端详着画,又说,“你画的是我吗?”
如棠回头瞪他,转向另一旁。
商柘希望着他的后脑勺,心道,就算模样再相像,也绝不可能是一个人。他知道如棠在气头上,索性回房间换衣服。
商柘希脱了西装外套,又摘了领带,打开水龙头之后想到什么,从口袋里拿出一枚戒指看了看,放进衣柜的抽屉。他简单洗了个脸,抬头看镜子里的男人,眉眼浸过水,越发显出年轻又浓烈的俊。
但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没有揽镜的自恋,也没有成名的傲慢。商老头说过,倘若他这个儿子是个没心气的,可以靠脸在娱乐圈横着走,赚得盆满钵满,可惜他不是。至于如棠——他们压根没想过让如棠蹚浑水。
光在他身上划出了一半的阴影,这一刻商柘希看起来是苍白阴郁的。
直到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商柘希是坏蛋!
商柘希是坏蛋!”
商柘希回头,小猫头鹰玩具在桌子上摇来摇去,圆圆呆呆的,毛绒绒的。如棠小时候的玩具,可以录声音,可以跑来跑去,这么多年了还可以玩。
小时候商柘希去上学,如棠抱着小猫头鹰在门口送他,车子开走了,如棠还眼巴巴站在原地。保姆说,晚上就可以看到哥哥了,如棠说,要等到太阳落山,等好长时间。保姆说,哥哥要上学,以后长大了,棠棠也要上学。如棠说,我不要老师教我,我要哥哥教我。
保姆带如棠回家,如棠按小猫头鹰的脑袋,商柘希不好意思录自己的声音,就录自己念的三年级课文。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商柘希是坏蛋!”
商柘希关掉小猫头鹰,又来到画室。如棠画得专注认真,手指上沾了很多颜料,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商柘希就靠在桌边看他。
如棠握刻刀和画笔的姿态,跟他日常相比又是另一幅样子,像是一个喝醉了的击剑士在发起进攻,手中长剑银雨一样落下,又锋利如霜。在那个世界他孤身一人,被残酷地对待也残酷对待一切,为了美而牺牲一切,直到油与水融合在一起。
如棠画的不是他,商柘希是开玩笑的,如棠画人像不喜欢画油画,更喜欢画素描。如棠正在修一副旧画,画他上次买的花。
“你还不去吃饭?”
安静的画室,如棠冷不丁说。
“等会儿。”
“在外面吃过了也不一定。”
如棠改好了画的细节,扔下画笔,擦一擦手,终于回头看他。
“没吃。”
“反正我不等你,我已经吃过了,你只能吃我剩下的。”
商柘希点一下头。
如棠绕他一圈,在前方站定,揪住他的衬衣领子看一眼。
“怎么了?”
“看是不是跟上次一样。”
上一次商柘希跟朋友去KTV,又喝酒,如棠在他衬衫领子上看到口红印。如棠过了两天才问他,是不是交女朋友了,商柘希说是点了陪唱的公主。
“没有。”
如棠不信,凑近了闻他身上的气味,商柘希由着他闻。
“大地。”
如棠只在他身上闻到淡淡的烟味,以及男士香水味。
“不是。”
如棠不信,扒拉着他的脖子贴在发肤上闻,鼻尖蹭在衬衣上。衣领像雪化一样塌陷,商柘希的目光也像雪水一样向下流淌。
如棠闻不出来,只觉得是“大地”,或者是潘海利根的某一款。他松开商柘希,不得不承认,哥哥越来越像个成熟的男人。不只是因为他会开车,用香水,跟女人约会,而是他的眼神,仿佛在看护什么的眼神。
一个成熟男人总有自己的秘密。
“好吧。”
“你什么时候回家的?”轮到商柘希问他了。
如棠整理画笔,说,“给你发完消息就回家了,还让厨房给你炖了鸽子汤。”
“你一直在学校?”
商柘希话说到一半,电话突然响了,看清来电显示却不接。商柘希看一眼如棠,如棠不看他,商柘希说:“工作的事。”
“哦。”
商柘希走出去接电话,如棠收拾完画笔,扭头看商柘希买的花。
花瓣有丝绒一样触感,如果吻上去,撕咬它们,哪怕像捧住英俊的石膏像一样捧住茎叶,哪怕像吻爱人一样吻。
吻太多了,也像濒死的蝴蝶一样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