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云散去,卫鸿从废墟中爬出来,焦黑的皮肉瞬间完好如初。
柱状的金光垂落到他面前,露出纯白的阶梯,直通云顶。卫鸿热泪盈眶,连经久稳固的道心都不禁摇动片刻。
他终于成仙了!
“青云山,卫鸿。”
仙人抚顶,仙鹤指路。
卫鸿刚刚跨过仙门,仙门便轰然关闭,险些夹了他的衣袍。云腾雾聚的琼花玉殿外,人头攒着人头。
今日成仙者,共二百八十一人。
“卫道友,卫道友!”
卫鸿听见有人唤他,转头便看见一个胡子拉碴的人正朝他挤眼。在成仙队伍中还能遇到以前的熟人,卫鸿很是高兴。他绕过几个身位,走到聂海楼旁边。
“聂道友,同喜。”
“卫道友怎么来的这么晚?我还以为你的雷劫改明日了。”聂海楼哈哈大笑,拍他的肩膀。
卫鸿摇摇头,虽一路艰辛,幸而结果是好的。他又想起方才那扇关得太及时的门,好像他慢上半步,便会被阻在门外。他一路匆匆,远不及其他人从容。他问聂海楼:“聂道友可知接下来还有什么仪式?我好有个预备。”
“我们这小门小宗的,哪里有成仙的先例?怎么,你们青云山也不知道么?”
“我若知道,一定告诉聂道友。”
卫、聂二人站在人群最外围,跟着人群走上一个断崖旁的高台。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就黑云紫电。阴云压着修士们或青或白的袍角,最中心的一人,一步踏上高台。
他挂着腰牌,不少人都已认出了他,玄天宗首席,李沧澜。
一个女子突然出现在高台上,她有些惊慌失措,在看见李沧澜的一瞬眼睛一亮。两人的手腕上,有一道红线相连。
“今日得证无情道,方知昔日儿女情长皆是虚妄。”李沧澜的剑悬在女子眉心,台下顿时一滞,或凝神观望,或雀跃看戏。修真百年,红颜对他们来说与白骨无异。
聂海楼已猜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他眼角笑纹浅了。卫鸿嗅到空气里弥漫的腥甜,眉心紧皱,手指掐诀。
“夫君...”女子颤抖着去勾他衣摆,指尖离上半寸时,李沧澜的剑光骤然劈下。
铮!
女子惊叫,李沧澜的剑锋险险偏了一寸,钉入女子耳畔的石柱。然而女子泪珠滚落,最后看他一眼,便一头撞在剑锋上。
杏色裙裾浸在蜿蜒的血泊里。
红线,未断。
“谁在阻我证道!”他赤红着眼转身,灵力四震。
卫鸿踏着此起彼伏的抽气声走上高台,月白仙袍扫过青砖凝结的褐血。女子的尸身渐渐散去,化作一道透明白光漂浮在高台之上。
“杀妻证道?”卫鸿弹指凝住即将溃散的魂魄,那缕生魂蜷在掌心发出幼猫般的呜咽,“好一个仙门正宗。”
李沧澜只睨着他衣裳,冷笑一声。“青云山?你还不够格。”他起剑要再斩红线,结果那根红线已经隐去了踪迹。李沧澜脸色大变,刚刚踏出两步,便觉浑身滞重如铅。一只大手从乌云伸出,轻轻一推。李沧澜骇叫一声,直坠而下。
尘埃落定。高台上已少了一人。
红线未斩,不能成仙?
卫鸿心中大动,他抬头一看,高台边的二百余人,人人腕上均系着一圈断线。每个人都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异类。
卫鸿手上没有红线。
乌云中炸开闷雷,一个声音在卫鸿耳畔响起:“道友若肯走无情道,此刻早该位列三清。”
聂海楼袖下也有一截赤红。
“把道侣当垫脚石的仙,不做也罢。”
他胸上一沉,无可自拔地往下坠去。
缥缈笑声从云层而来:
“卫鸿,你情劫未过,等斩了情缘再回来罢!”
登仙花了他三百六十年的春秋,落凡时只过了不到十息。
卫鸿从一棵参天大树下爬起,树上结的流苏垂在他手背,风一吹,就摇曳起无数红色的柳丝。
手上微微一分刺痛。卫鸿从树皮上抽开手,但感觉还在。而且他的手上,也吊着一根红线。
不是线,是极细的一根游丝。
此刻它正颤颤悠悠地系在他右手尾指,骤然发烫,像活物一般飘在空中。
山风拂过,枝叶间挂着并蒂莲的铜锁,叮叮啷啷地响。卫鸿躲开缠绕他发冠的细软红线,向前走去。
“夫君......”
轻语混着香风。卫鸿只来得及看见一缕飘扬的黑发。
“等一下!”他喘出半口气,伸手去拉那根暗红的游丝。不曾想那只是一道虚影,并非实物,却让他险些绊倒在千年生万年长的虬根上。
脚步停在他身后。卫鸿扶着树根回头,看见一袭翩然红衣,面容却隐在层层叠叠的红绸后,看不真切。
两人身影在姻缘树下重叠。
卫鸿拨开一层又一层红线,渐渐瞧见一截下巴。它的线条似乎过于瘦削刚硬,轻轻一转,又被飘散的黑发掩去。
“你是谁?”
卫鸿的声音让那双挪开半寸的脚尖停下。绣满金线的衣摆层叠在臂间,露出霜白的腕,然后扬起一支细脆的手指。
一缕红线系在尾指相同处,像沁出一丝血。
红线,情劫。
道侣。
高台上李沧澜和那个女子的面容在卫鸿脑中一闪而过。他想说些什么,却被脑中的虚无噎住。“我不认识你。”
那人不言不语,转身便走。卫鸿才想起缩地成寸的法诀,心念一聚,就朝着红衣身影跃去。
没曾想一柄利剑挡在跟前,卫鸿眼前看见一方玄天令,正是与成仙失之交臂的李沧澜。
李沧澜双眼赤红,既不是仙,也不像修士,反倒更接近魔。他坠落云端,全赖卫鸿做的好事,仇恨让他祭出杀招,铺天盖地地向卫鸿袭来。
“你阻我成仙,我要你魂飞魄散!纳命来!”
卫鸿身带罡风,白袍无风自动,凌厉剑光照亮他冷锐眉间。他掌心翻涌,一柄青白利剑自掌射出,正是卫鸿的本命剑,灵均。
李沧澜越是急攻,灵均剑刺得越快,最后被剑势打退三丈。霜剑回到主人身旁,停在皓白发带之下。卫鸿指上剑印如悬冰。“那名女子本是无辜。你既与她结过秦晋之好,为何能忍心痛下杀手?”
“无情道本就要斩道侣登仙,她既爱我,便愿意为我死!与你何干!你们青云山满口大义,原来是见不得别人好的小人!”
卫鸿不语。他觉得那个女子不像是甘愿牺牲,反倒像心灰意冷,选择自我了断。一言不合,对战再起。
姻缘树被冲荡的灵气波及,枝叶齐断,金锁断坠,红线零落。
“够了。不要打了。”
突兀的第三人声响起。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李沧澜。他看见面前两人手指相连的红线,大笑一声,杀意尽现。
“好!我便让你也尝尝,登不了仙的滋味!”
红衣卷入灵力旋风中,几乎被绞碎。卫鸿眼瞳一颤,身形骤起,比灵均先到。
“小心!”
漫天剑光中,卫鸿右手举着灵均,法诀又剑尖扩出涟漪,推开玄青的剑影。他左手扣着匆匆一瞥下的那截手腕,一翻身,又觉得他此刻护着的人比纸还单薄。
李沧澜见着他们二人手圈着腰,脸贴着胸,额上青筋一绽,眼睛里更是要喷出火来。他脸上形容越发扭曲,青筋转为紫黑,狰狞恐怖。额上像被风吹一般裂开一眼血纹,黑气暴涨。
道心碎裂,魔气入体。
“李沧澜,你堕魔了!”
李沧澜咬牙道。“都怪你!”
要不是他!要不是这个青云山的小子横插一脚,他又如何会落得这凄惨境地。此刻李沧澜过去所修的心境已经粉碎,从道心裂缝生出丝丝怨毒。
道侣的泪容在他眼前划过,嬉笑怒骂的过往,山盟海誓的约定。可是柳心,我要成仙,我要成仙啊!
那,你成仙以后还会回来娶我么?
画面停格在柳心颈间止不住的血液。
憎恨。不甘......愧疚。
“啊啊啊啊——”
魔化。
卫鸿解出一串琉璃明珠,珠粒嗡鸣一声,爆裂四散,落于八个方位,结成八角阵法将新魔困于阵内。他手诀翻飞,金白咒文于指上频现。
困魔,灭形!
卫鸿眼前晃过什么东西,原来是一枚桃花红的发绳,被起阵的罡风撕落。黑发拂过他的下巴,只不到一息,咒文便生出裂痕。李沧澜破阵而出。
可是李沧澜已经受伤极重。此阵能困魔,更能杀魔,阵中杀机只有亲历者才知有多凶险。此时阵已被破除,不能继续使用。卫鸿只得翻出师门又一件秘宝,一枚三角令旗。
旗面中央以金粉写“敕令万神”,顶端玉髓遇魔气则泛朱红微光。黄旗遇气则鼓,很快就变成袈裟大小,将李沧澜卷入其中,一拍即扁。人已了无踪迹,旗面八卦阵旁多出一点墨。
卫鸿落在地上,将令旗卷入袖中。他的注意力已不在令旗上,自然也就未能见到玉髓血光未止。
可是卫鸿是何许人也?三百六十年中,他引地火锻造体魄,灼肉的焦黑比石窟剑痕更重。卫鸿以魔障叩问道心,从不犹疑,从不动摇。他练的道比无情道更艰险,但这是他想走的路。
任何魔气瞒不了他,尤其是近在咫尺。
他掌上还停着一根断发绳,忽然嗅到浓烈甜香。下颌一软,原是一声轻极的气音擦过。
“夫君,我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