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汀兰苑里传出来消息,世子妃昨夜腿疾发作,疼痛难支。
敬王妃本来就不愿见这儿媳,郑夫人更是巴不得谢织心这辈子都躺在床上,干脆免了谢织心日常的请安问礼,明面上送了些补药补品,暗地里再不过问。
王府上下都了然的消息,顾云舟自然也知晓。
他望了眼搁至方木小桌上的绯红帕子,鸳鸯和合的绣样,还不偏不倚地丢在了子竹苑里,他不必费心思去猜,自然清楚这小女儿心思的锦帕出自谁手。
符亭将他处理完的书信整理了一下,挪去了一边,转而又将他前些日子圈点的几本书册递了过去,低声禀告:“二殿下那边传消息过来,说江南一带因征兵起了乱子,郑氏不日便要派人入京了。”
顾云舟接过书的手一停:“过些日子便是王妃的寿辰,就算不为平乱,他们也该派人来了,你且去派人回了二殿下,我自有法子应对。”
符亭迟疑了一下:“那谢家呢?”
顾云舟道:“谢家既然有意与二殿下作对,处事自不必留情面。”
符亭点点头,正要退下,顾云舟忽然问道:“汀兰苑,她还病着?”
符亭应道:“世子说世子妃?世子妃这些日子闭门不出,想来这一病磨人,这么些日子都未好全,世子可要去瞧瞧?”
顾云舟看了眼二皇子命人递来的几封书信,“谢”之一字者亦不在少数,皇帝当初既能拿这谢家女做棋,他又何必遂人心愿。
“不必。”顾云舟停顿片刻,没再有旁的吩咐。
春风吹过,又是几日过去。
这天阳光正艳,和煦温暖的日光混杂着春日的清新空气,映得谢织心的卧房各处都暖洋洋的,她不禁心情大好,倚在小榻上晒起太阳来。
“世子妃!”穗儿方才还说要去打水,这下却着急忙慌地跑进了屋,她气喘吁吁道,“世子那边派人来送东西,说要求见世子妃。”
谢织心浅浅笑了笑:“你去告诉来人,说我缠绵病榻,病容憔悴,实难见客,世子的好意我领了,人就不必见了。”
穗儿迟疑道:“世子好不容易派人来一遭,世子妃这样避之不见,若是世子一气之下,再不愿理会咱们可怎么办?”
灿烂的春光照耀得谢织心的心里一片暖融融,她露出个满足的笑:“他要是就这点气度,我也用不着费这么多力气了。再者说了,我病了这么些日子,都不见他来瞧,便是晾一晾他又有何妨?”
穗儿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出门按照谢织心教她的方法应了符亭。符亭为着自家主子的命令软磨硬泡半晌,穗儿却坚决地似护国城墙一般,愣是没让人往门里多走半步。
顾云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吃了闭门羹。
符亭本以为他定然心生不悦,不想顾云舟却没半分表示,而是悄悄将事情放了过去。
两三日过去,汀兰苑难得过了几天安宁日子。
到了第四天,符亭又拎着一大堆进补的药材风风火火地进了汀兰苑。
穗儿一如上次将他拒之门外。
若说符亭上次来还留了几分耐心,这下子可真是急从中来:“世子恩赏,世子妃何以次次不见,莫不是存心为之?”
穗儿双手一抱,摆出汀兰苑头等侍女的风范:“你这便是多心了,世子妃若身子大好,哪有躲着不见人的道理?”
符亭道:“姑娘若是真心为世子妃好,便该知这王府上下皆听命世子,姑娘每每这般阻拦,不怕世子怪罪?”
穗儿哼道:“你别拿世子吓唬我,世子妃说了不见就是不见,你若觉得没法子交差,便把东西留下,人可以走了。”
符亭跟在顾云舟身边这么些年,哪里吃过这种窝囊气,他随手把手里的物什往穗儿手里一扔,就负气地跑回子竹苑。
他定要在顾云舟跟前狠狠告上一状!
“又被赶回来了?”
一见他这怒发冲冠的样子,顾云舟手下的笔走龙蛇一停,淡淡抬了眼。
符亭微蹙着眉头“嗯”了一声:“属下瞧着,世子妃分明是故意的!一次不见,说是偶然,次次不见,明摆着是存心!”
顾云舟目光沉沉:“她想见我,我便允了她这心愿又何妨。”
他平日最爱的这只玳瑁管青豪笔径直横在了这幅宣纸的边缘,笔尾处残余墨痕点点。
欲擒故纵的法子他见得多了,许是自己前几遭阴差阳错偏帮她一些,竟让这谢家女生出这些不必要的心思,他自不必纵容!
汀兰苑的堂前屋后,都种着大片高大繁茂的白玉兰树,配合上颜色靓丽的名品金桂,本该是个金玉满堂的好地方,从前无人居住时,念想着院子里的青翠芬芳,王府里的婆子、丫头也总会三两结队往汀兰苑里走动走动,到了谢织心住进来,反倒鲜少有人踏足了。
这几日的天儿虽说暖和不少,但顾云舟来时早已过了春阳耀目的温暖时辰,夹杂着寒意的冷风不时自他衣袖间流淌而过。
“世子,属下去扣门。”
他二人方过走廊,便见谢织心房门紧闭,唯有檐下几扇横窗轻启,透过窗棂处的轻纱薄幔,房中女子的身影窈窕玲珑,伏在屋子中央的紫檀圆桌上,配合上她一身碧月银丝流云裙,仿若碧水流烟,娴雅别致。
符亭见他半天不应,自己蠢蠢欲动的手又立马缩了回去。
这时候,房中忽然传来声笑。
说话这人正是穗儿,她笑着轻推了推谢织心:“世子妃还在看这画呢,子竹苑不过一墙之隔,世子妃与其对着世子的画像愁眉苦脸,为何不去见见世子本人?”
谢织心嗓音慵懒清甜,却难掩语气里的失落:“世子烦透了我,我何必眼巴巴贴上去自讨没趣。”
穗儿轻叹口气道:“那也不能成日窝在房里,大夫都说了,世子妃膝上的毛病不过将养几日,可若似现在这般整日整夜地闷在屋子里,心病郁结,才是真真对身子大有损伤。”
她探头瞧谢织心仍是副垂头丧气样,试探地笑道:“世子妃的药想来已不烫了,奴婢端来世子妃喝了吧。”
谢织心摇摇头,她用手指轻轻拈住画儿的一角,作画的宣纸轻薄透光,谢织心放在手里轻轻挥动,纸上光影浮动,画里的顾云舟也随之灵动如生。
“我本无忧虑,奈何动凡……心。”
谢织心这句打油诗念到最后二字,眸中光影蓦然颤动,嘴巴也跟着卡了壳。
画纸上笔墨描摹的凌厉面容与碧纱闲窗下的修长身影遥遥相对,画里的人虽也是清贵威严,却比不得世子临风窗下的万中之一。
“世子……”谢织心望着那身影沉默半晌,方才喃喃着推门而出。
她的步子很急,急促得顾不上风的追逐。
“世子!”
顾云舟来不及反应,顷刻被她扑了个满怀,她的手牢牢搂住他劲健挺拔的脊背,像是生怕一时抓不住,顾云舟便会烟消云散似的。
顾云舟微顿了一下,却不忘他此刻来意,谢织心个头小,力气也小,便是两只手牢牢扣在他腰间,顾云舟亦是轻而易举就把她从怀里推了出去,继而冷淡着脸色瞄了她一眼。
谢织心柔软着声音道:“世子怎么了?是谁惹世子生气了吗?”
顾云舟单刀直入:“这么想着我,还不愿让符亭见你,你到底是想着我,还是妄图勾引?”
他面色铁青,话说得亦是不堪入耳,似乎认定了谢织心此举不怀好意。
“世子是妾身的夫君,妾身是世子的妻,何来勾引一说?妾身只是想见世子一面罢了。”
她低着脑袋,声音越说越小,手又默默地勾上了顾云舟的手臂,顺着他袖口的云纹轻轻摩挲了几下。
顾云舟冷哼一声,骤然甩开她的手:“你想见我,何必这般拐弯抹角!”
谢织心眼眶一酸,微微泛起红,声音也不自觉放大:“妾身若不拐弯抹角,世子愿意来见妾身吗?世子若是愿意,又怎会一次两次都只派了符亭过来?”
说着,珍珠似的泪断了线一般自她雪白的香腮滑落,她就这么红着眼注视着顾云舟,似是痛心极了。
顾云舟微微蹙起眉:“为何想见我?”
谢织心稍侧开脸,任由眼泪落下,嘴唇也轻轻发着颤:“妾身不说。”
她话说得支支吾吾,一张小嘴轻轻撅起,倒真像是在气鼓鼓地闷着气。
顾云舟顿了顿,信手往她怀里扔了件轻飘飘的绢帕,谢织心揉了揉朦胧的泪眼,视线一定,正是自己前几日丢在子竹苑的那块退红鸳鸯帕子。
“自己的东西收好。”
见他转身要走,谢织心忙从背后又搂了上去,瓮声瓮气道:“世子别走。”
顾云舟眉头皱了皱,想要扒开她缠上来的手,却见她柔白的手指间仍有淡淡伤痕,随即沉声道:“放手。”
“世子愿意来,便是心里还念想着妾身,否则,为何收着妾身的帕子,迟迟到今日才还?”
谢织心的声音自身后颤颤而来,仿佛她也并不笃定,只是想以此说服顾云舟留在此处。
顾云舟道:“我自来繁忙,平日无心这等小事,今日不过顺手还来罢了。”
谢织心仍然死死搂着他的腰,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
顾云舟心里的恼火让他所剩无几的心软消耗殆尽,他硬掰开谢织心玉白的小手,冷眼凝望过来,正见谢织心苦着张脸,眼睛红得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妾身明白了,妾身一厢情愿,不愿再让世子为难,世子早些回去歇着吧。”
谢织心说完,抽泣着轻咳嗽了两声,伴随着她身体的轻微颤抖,她鬓边的一缕发丝缓缓落了下来,随风而动,直往她苍白的唇间飘。
顾云舟清冷的目光上下扫了扫她,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这身月白色罗裙不合她的身,颜色倒相衬,可身量总不合适,她似乎太过清瘦了些,也就这一张脸有些肉,光滑白皙,一抽一抽的,像只沾了红胭脂的剥皮鸡蛋。
他的目光在谢织心脸上定格少顷:“罢了,左右今日无事,我若不进去坐坐,倒让旁人以为我苛待于你。”
谢织心一怔,她眸中仍有泪光,唇间却即刻破涕为笑:“谢世子。”
符亭愣了,他们不是来找麻烦的吗!他目光所及,谢织心一张笑脸阳光灿烂,符亭从前只觉得这是个漂亮的女子,现下方知,这还是个手段了得的漂亮女子!
穗儿见他愣在台阶上,得意地冲他一笑:“还不进来伺候?”
符亭头一偏,视而不见地跟到了顾云舟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