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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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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落子无悔,臣已经让了你三手了。”

林叶裹红霜,柿子染金芒。

不知何时冯初同拓跋聿的裳外都罩上了裘衣。

冯初一身杏色裲裆赤红裙,罩着赤狐裘,斜靠案几,闲敲棋子。

真真似佛前赤莲。

就是她的面色依旧那般苍白疲累,看得人分外忧心。

“无关信义,孤当真赢不了阿耆尼嘛。”

拓跋聿捏着白子,努着嘴唇的模样格外可怜。

说来也怪,冯初受廷杖的伤早已好了个七七八八,那些行杖的人本就不是奔着将人打残废去的,都是皮肉伤,看着骇人。

按理来说,修养了一月有余,也早已能够下地行走,偏生总瞧着虚弱。

拓跋弭特地拟了诏,令冯初在宫苑内与拓跋聿一道修养。

辽西郡公府往宫内卯足了劲送药材,冯初每日的参汤都不曾断过,可就是不见气色变好。

冯初无奈,笑着摇头,又让了一子,“殿下在人前可不能如此。”

“孤晓得的。”

经此一事,她哪里还敢在人前失仪。

是她对不住阿耆尼。

冯初察觉到拓跋聿情绪不大对,拓跋聿却转了话头,“这个时辰,阿耆尼是不是该喝参汤了?拂音——”

好似刹那的低落是冯初的错觉。

李拂音颔首称诺,退出去替冯初端参汤。

倒是比自己还记得清时辰。

冯初心头淌过暖流。

“阿耆尼脸色为何还是这般苍白,这宫中太医当真是无用。”

“宫中若是无用,天下还有几个堪用的?是臣自己底子薄罢了。”

冯初话虽这般说着,嘴角的笑还是冷了下来。

她也觉着疑心,自己这伤也好、这身体也罢,早该好了。

这个秋日平静下波诡云谲,拓跋聿这处倒是安生。

惟有拓跋弭来过一次,那一次还是特地来寻她的。

寻她要她做他的妃妾。

冯初彼时正靠在小榻前,得了免礼,饮着药汤,闻言险些端不住手中碗盏。

慌忙搁了,朝拓跋弭推却:

“臣女谢陛下厚爱,然为天子妃妾……臣女实在惶恐。”

“为何?”

拓跋弭随意拨弄着室内烛火,明暗交加在他清俊的面容上。

“聿儿这般喜欢你,留在宫中,也好替朕多照料下聿儿,不好么?”

冯初的目光在拓跋弭身上停顿了数刻,胸中了然。

他是在试探她。

“能得太女殿下厚爱,乃臣女幸事,然臣女不愿为天家妃妾,更无德忝陛下中宫。”

眼下太后明着似乎放权于拓跋弭,然朝野之中依旧有不少太后党羽。

冯芷君是吃准了魏国之后几年怕是依旧会内外交困,拓跋弭铁定不敢大肆清洗朝臣。

加之冯颂既有军功,再得太傅,一时半会儿,朝堂上不可能全然皇帝说了算。

拓跋弭自己也怕,怕冯芷君出尔反尔,怕冯家要翻云覆雨、鱼死网破。

于是拿着这话来试探冯初。

“冯家宝树,说自个儿不配为朕的中宫?未免太过谦虚罢?”

拓跋弭似笑非笑,寻了个就近的胡凳在冯初身前坐下,“还是阿耆尼瞧不起朕?”

“臣女惶恐,陛下天人之表,能得陛下青眼是臣女三生有幸。”

这话冯初自己不信,拓跋弭也不信。

望着年轻帝王满是算计的眼神,冯初幽幽叹气,“陛下,臣女当真志不在此。”

“哦?”拓跋弭随意问道,“那朕可有幸听一听阿耆尼心中志向?是要郎君一心白首不离?”

“.......非也。”

她惟愿海内升平,百姓安居,物阜人熙,再无离散兵戈祸事。

不过这话纵使说出来,也入不得拓跋弭的耳,徒惹旁人笑她妄念痴狂,不自量力。

索性并不开口。

拓跋弭等了片刻不见得冯初答话,抬眼看去,恰见得她垂眼处的悲悯,怔忡不已。

她不愿说。

也罢。

“不说便不说吧,朕无意强人所难。”

他本就不是要真纳她做妃妾,而今冯初的话他也算信了六分。

想必她真无冯芷君那般大的野心。

毕竟历来女子参政,多是以太后之身。

“只要你善待聿儿,但有所需所求,朕都愿允了你。”

说罢敲了下桌案,起身离去,徒留着身后那声,“臣女恭送陛下——”

此后的日日皆是她同拓跋聿讲经学义,闲时下棋。

浮生安泰莫过如是。

而今拓跋聿一席话又将这安泰的假象撕扯开来——

她的身子,铁定出了问题,暗处说不准有人要戕害她。

可问题是,谁要戕害她,又是如何戕害的她?

她日日同拓跋聿几乎同食同宿,饭菜、汤药都是宫人们验过的,她这体虚真是他人有心害之,用的是什么法子?

饶是拓跋弭,都没有理由要杀她,又是谁想要她的命?

冯初陷入沉思,手上端的参汤由温转凉,直到黄褐色的汤面上钻出个小脑袋,银狐裘,杏眼弯,俏胜四月雪梨花。

“阿耆尼——”

冯初心头微跳,展眼无奈,“殿下唤臣何事?”

“参汤凉了。”

“瞧臣愚钝,让殿下见笑了。”她正欲送参汤入口,拓跋聿却一手按住了她的手腕,吩咐道:“这碗参汤凉了,换一盏罢。”

柏儿极为有眼力见,不等冯初说什么,就已经接过碗盏,退了出去。

“阿耆尼方才在想什么,都忘了在同孤下棋么?”

拓跋聿总算想明白了子要落在何处,白子推至棋盘边角。

冯初不希望她这般年岁就牵扯入宫中波诡,随口诌她,“在想今岁初雪,可去何处赏雪。”

赏雪?

平城的冬可不比南地,雪片密的时候能糊得人睁不开眼,劲风送寒,雪粒子能在地上擦出花来。

谁不是家中燃炭、屋内躲寒?

“不成,”拓跋聿竟是出声拦她,“冬日里那般寒冷,阿耆尼万一着凉怎么办?非得学着南地的世家文人们附庸风雅么?”

再度煮好的参汤又被端了进来,冯初接过,“南地也非全然附庸风雅之辈。”

眼下的魏国还留着草原上的习性,视民众为奴役,视良田为牧马地。

可这天下到底是汉人多过胡人,总不好学冉闵杀胡,戕害异族,大开杀戒以求天下太平罢?

北国烽烟百载,爱恨嗔苦,都太过奔放无序,炽烈酣然。

冯初随军在青、冀走上一遭,愈发敬佩姑母,也愈发明白冯芷君同拓跋弭相争并非全然出于野心。

望着眼前的小殿下,冯初选择性地同她说起自八王之乱以后的种种祸事。

兴亡苦楚,胡汉血债。

百年风波下来,竟是分不出个孰对孰错,到头来唯有苦难在这片土地上扎根愈深。

并非无人欲混六合为一家,然而其中险阻,难如登天。

冯初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悲悯之情当真肖极了云冈石窟内的佛像。

拓跋聿亦听得入神,讲了半个时辰,才缓缓止住。

参汤又凉了。

这百年历史太苍茫,震得拓跋聿亦说不出话来,原本手中握着的白子也被掷回漆盒,呆怔地望着棋盘。

“今日这参汤怕是与臣无缘。”冯初苦笑,将凉掉的参汤搁在一旁。

“婢子重新再去端一碗吧?”

柏儿见这两位主子气氛沉闷,忙转了话头,端起药盏时却被拦住,“罢了,一日不喝也没什么的。”

参汤味苦,冯初本就不爱喝。

见拓跋聿还在呆怔中恍惚,冯初晓得她大抵是没心思下棋了,索性帮着收了棋。

“阿耆尼。”

“臣在。”

冯初收进最后一枚白子,令李拂音将棋盘收了下去。

她等了半晌,也没等到拓跋聿的下文,抬眼瞧她,见她眼睫下暗波流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不会想到,拓跋聿此生往后所有的野心是在这一刻因她而起。

年幼的储君说不上体察民情,亦谈不上参通世事,一切的一切都被她简化成她想报答冯初。

让冯初能得偿所愿,让冯初得以施展才干。

让冯初得见——

四海江河腾涛怒,半壁山川风雷激。

......

永安殿侧殿内,拓跋弭御笔朱批,勾陈一条条奏疏。

今年要紧的事情还是在防备灾荒之上,刘仁诲上的折子确实良策,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多好的政策,都是需要下面有人去推行的。

拓跋弭与冯芷君争权,所依仗的便是军户所代表的镇戍,以及朝中鲜卑勋贵。

这些人带兵打仗确实是一把好手,可若是指望他们帮着治国理政,那真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更要命的是,鲜卑勋贵只需要出身显赫便能担任朝中要职,又可依仗着军功大肆圈田,所获俘虏变成他们自己的奴隶,隐没大量人口。

贪腐成风,苛捐杂税,地皮上都刮出了火星子,老百姓哪还有油水可榨?!

当拓跋弭真的彻底接手朝政后,他才恍然发现自己是如何饮鸩止渴般从太后手中夺回了权力。

颓然将一笔笔糊涂账推至一旁,拓跋弭暂且不想去搭理这些个算不明白的名目。

除开这些外,还有两道奏疏令他犹疑。

一是谏言他广纳女子入宫的,二是蠕蠕那处请求派遣公主与他和亲的。

拓跋弭见着这两道奏疏,脑海中再度出现拓跋聿那日握着自己的手,陪在身旁的画面。

如今太后已然还政,所谓的女主天下的谶语大可一笑置之,他广纳后妃,另立皇子才是正经。

这本不需要半点犹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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