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少阁主?”圆脸侠客瞪大了眼睛,收敛起笑容,“听闻是个风流云散客,尽爱寻花问柳,四处游历。请剑阁如水一般的银子只怕都流向了他那个宝贝车舆。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常愁客取下腰间酒囊,就近唇边抿了一口,而后道:“请剑阁家大,崔公子再怎么说是少阁主,即便再不成,有架华美的肩舆又如何?又有谁敢当面在他面前多语几句呢?”
所谓仰仗家世,狐假虎威便是如此吧。可是眼前的人并非假借老虎名声的狐狸,而是最有资格继承虎名的那一位。
圆脸侠客咂舌,江湖中人多为不吝钱财,两袖清风之辈,这些金啊玉啊堆砌出来的名声自然不放在眼里。
他们口中的崔公子此刻正端坐在肩舆中,少年面容清俊,眉宇轩轩,虽是书生之态,却墨眉星眸,有几分精神气。他身披蟹壳青的薄袍,下摆金丝勾勒的云纹。一双眼似笑非笑,飘飘忽忽落不着实处。
一旁的随侍名唤宋即午,着窄袖玄袍,配有玉鞘长剑。他估摸着距离,抬手唤停轿夫,接着问候里面的人:“公子,该下来了。”
“等等,”崔鹤清斜靠在坐榻上,手里把玩着手持,玉石清凉,他徐徐道,“一路颠簸,本公子疲累,再坐会儿。”
从客栈过来才几步路,不肯走非要乘肩舆。宋即午默默将这些牢骚咽下去,默然道:“今日是延山派试剑会,您这样坐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
崔鹤清轻抬眉梢,扯出一个不咸不淡的笑容,
“本公子金尊玉贵,向来香车宝马,美女绕膝的,今日已经被迫降低标准了。”
宋即午看着周围一圈侍女,陷入了无言之中。肩舆中人反而来了兴致,吩咐道:“本公子的口有些渴,着人为我上茶。本公子腿也有些酸,寻两人为我捏腿。这衣服方才蹭脏了,我得换一件,免得丢了请剑阁的面子......”
“原来是崔少阁主,替我问令尊好。”一人施施然上前来,模样约莫四十岁,藏青衣袍,袖口纹有延山派的特殊纹路。其人说话老练,一看便知身份不凡。
人群中有人提醒,这是延山派的副掌门瞿舒城。
瞿舒城赞道:“我早听闻崔公子相貌俊朗,仪表堂堂,且大有所成。不愧人中龙凤之美名。”
崔鹤清由侍女扶下了肩舆,峰眉轻挑,半眯着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他笑道:“其他的就罢了,相貌俊朗,仪表堂堂确实说得不假。”
在场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崔鹤清,虽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仍能看出其相貌不凡,乃中人之姿。对于传闻,其他不晓得真假,但这相貌之说绝不是妄言。
崔鹤清在武林中并没有多少武功造诣,便是见了他本人,那些侠客也只得叹一句,绣花枕头一包草,又有何用?
此刻“绣花枕头”用手掩着打了个哈欠,道:“宝刀现世,家父让我定要来凑个热闹,只是在下自幼身子积弱,受不得风吹,更受不了嘈杂。不想命丧于此,血溅宝刀,故请瞿掌门替在下寻个休息的地方。”
“那是自然。”瞿掌门面上带笑,心中却讪然,还真是个纸糊的灯笼。
回廊幽深,半面廊上一路悬挂着纱灯,纱灯上绘的是十二生肖的画样。被微黄的烛火虚虚拢着,反显得栩栩如生。四面都落着督促弟子练功的诗句:“今宵短苦难得,良辰来日可期。”
展应溪换了一套灰色僧服,借着灯影,将自己的发束起。
从前师父也会为她束发,简单的竹枝,亦或是他自己发冠改的发簪,在他手中变不出花样,总是那一种簪发的样式。
有时她也会埋怨师父不会梳好看的头,可是这么久了,无论她怎样模仿,都不会梳得像师父那样。
展应溪放下手,回过头去,灯一盏一盏亮起来。
要想在江湖中立足,就应当保证手中有一定的实力,过去的十几年,师父教授自己的武艺,因为沉睡的三年逐渐趋于陌生。
她要找到师父,还要报复当初囚困自己的人。
延山派四面环峰,诸峰有守,外人难得乱闯。且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南面峡谷间有一条长江的分支横过,名为洛河,常年波涛汹涌滚滚不断。其他三面内有关窍,如迷宫一般,一旦进入只会被困死。
四峰呈螺旋式高低上下,分别名为近云峰、承云峰、齐云峰、跃云峰。
展应溪顺着漆黑的夜摸下去,来延山派参加试剑会的人大部分被安排在承云峰的屋舍修整,一峰灯火盎然,另一峰则意外地安静。
星光暗淡,零星洒在天幕。
曲卷灯残,她在心底数着拍子,三两下跃上了屋顶。屋脊之上,四峰轮廓淡淡,越往下越是连在一起,仿若一笔挥就。
古塔伫立在高山之巅,塔势如涌,数灯招引其路。巍峨雄立,镇守乾坤。青松拂檐,玉石浇砌,在月光下泛起既柔和又神秘的光泽。
紫阁丹楼,交相玲珑。一路而去,几步之外便有二人相隔看守,皆是玉冠青袍、神气凛凛。
如果没猜错,这里应当是延山派的藏书阁。
塔顶宝珠璀璨,底层门上落着一块巨大的牌匾,书着“藏经贮典”四字,两排左右分别是“天机清澈”,“胸次玲珑”两行句子。
八角台基上靠着两位延山派弟子,夜间寒凉,他们穿上了厚厚的羊毛背心,扛不住便饮一口烈酒。
展应溪从背人处翻上二层,外檐遮挡冷月,同时也将她的身影笼得严严实实。
廊间寂静,唯有风灯飘摇。
捅开窗户,一阵书墨气息袭了过来。
展应溪吹亮火折子,看着里面弯弯绕绕的楼梯和排列紧密的书籍,各种匣子堆成阶梯状,入口处尚托着一枚拳头大的夜明珠,冷光烘照着那副《溪山行旅图》,霎时间犹如活了过来,自顾自于阴暗间花开花落,风吹雨淋。
她路过层层博古架,百宝阁,停在一方青墙前。
上面嵌着只烛灯,灯环镶兽首,兽口含铜舌。
师父曾说过,诸门派从来不会将宝贝藏在人人得见的地方,更何况是明日便要在众人面前开光的宝刀呢?
展应溪伸出手,轻轻一扣灯环。
青墙无丝毫晃动,火折子点亮了上方的灯烛,微微沐下些黄光来。
倏地四周传来异样声响,半空中咻咻射来几支飞箭,她敏觉地蹲下身,伸手攥住一支,反掷向了不远处那颗硕大的夜明珠。
夜明珠从架子上摔落,滚了几下便展开裂纹四分五裂,从中显露的是一颗更加明亮如人眼瞳的明珠。
展应溪上前捡起那颗珠子,才发觉此物并非明珠,而是一枚象棋。
棋子微烫,在掌心烙印上火焰般的纹路。
就是这个。展应溪心道,攥了那棋便走去青墙处,往兽首里一寻,果然有一个类似棋子的凹陷。
棋子与凹处相合,她听见一道脆响,接着墙壁慢慢松动,轰然一声露出条缝隙而后翻转过来。
里面是一八尺见方的暗室,墙面上挂着刀枪剑戟,下方放着斧钺钩叉。脚底绘着水纹,头顶又是九上青天。浮光跃金,锦鲤静默着徐徐游动。
展应溪浑身的警惕已然被惊讶盖过,她的目光自罗列的刀剑上掠过,伸手取下一三尺长剑,在掌心一旋。
师父说过,兵器要趁手的才好。
她持剑挽了个刀花,顺势往前一刺,练武的快感涌了上来,浑身的真气像是从灼热中蒸腾而来,舒缓着她每一处筋脉,每一个穴位。
趁热打铁便打出了师父曾教过的一整套招式。
完毕她收剑,剑刃因破风而热,紧紧靠在臂膀。
展应溪还没从开心中脱离,便被一从天而降之物当头重棒。
她浑身犹如电击,冷汗一冒,抽剑既指。
落在脚边的是一把半开的折扇,而折扇的主人正在展应溪头顶——一位浑身裹得黑不溜秋的“梁上君子”。
“梁上君子”支着一条腿,另一条腿则是耷拉着,他倚在根不粗不细的房梁上,手还保持着方才那扇的动作。
展应溪没时间考虑他是谁,无论是自己是闯入者,还是他是闯入者,这种情况下,只能让对方闭嘴。
见她拔剑作势,“梁上君子”从房梁上一跃而下,上前伸手一击一挡,将展应溪手中剑击落在地。
手中已无兵刃,她一拳上去,打得“梁上君子”阵阵呼痛,呼痛之余,也不错失机会伸手攥住了展应溪出拳的那只手。
“你这下手不知轻重的,当心打坏了小爷这张帅脸!”
崔鹤清怒道。
“你是谁?”展应溪挣脱着,崔鹤清的手却是越攥越紧,好一会才放开。
他的脸被拳打之处留下一片淡淡的红印,像是因害羞而引起的脸热。崔鹤清捡起地上折扇,并将手背至身后,来回打量着展应溪:“你问本公子是谁?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长得倒是普通,身材也一般,延山派的侍女也就这水准。”
“这里是延山派的藏书阁,你深夜偷闯,又袭击了本公子的俏脸,该不会——”他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指着展应溪,“你是个小贼?”
展应溪反驳:“你凭何说我是小贼?深夜偷闯藏书阁的不止我一人,阁下着夜行衣,恐怕嫌疑更甚吧。”
她眯着眼睛,目光却尖锐。
“这么说,你与我是同道之人,蛇鼠一窝喽?”崔鹤清露出笑容,手中折扇在展应溪肩头轻微一点。
暗室灯光昏暗,他却五官清晰,光影错落映在面上,更显得独有一番韵味。
只可惜展应溪是个牛嚼牡丹的人,她冷冷地瞥了一眼肩头,飞速地闪到旁边,道:“蛇鼠一窝可不是好词,公子请自便。”
她的背脊瘦削笔直,光镀在其上也是细细一条。
崔鹤清看着展应溪抚摸着四处悬挂的刀枪剑戟,时不时在手中使上一番,便开口道:“延山派以虎蛇刀法为名,可旁人不知,这虎蛇刀法是由虎刀和蛇剑两部分构成,并不能混为一谈。明日宝刀问世,单论虎蛇刀法,显然不足为惧。”
“这位姑娘看着骨骼清奇,该不会是想学虎刀蛇剑而来吧?”他笑眯眯道。
展应溪却冷冷回了一句:“虎刀蛇剑是何功法,我今日只是来取一把剑。”
闻言对面的人却面色一沉,那双带笑的桃花眼微微上扬,薄唇微抿,将笑意半数敛去。他轻声道:“真巧,我也是来取一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