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孟旌扬的晚餐总是能宾主尽欢,今天也不例外。
结束后,照理应该是段知远送孟旌扬回去,段岁寒却抢在他前面说:“我送孟哥。”
客厅里安静一瞬,几人面面相觑,诧异溢于言表。
段岁寒主动送客人出门,可真是破天荒都没有的头一遭。
段知远最先反应过,道:“好好好,我乐得轻松。”
二人出门后,段岁寒站定,侧身抬眼,见孟旌扬正戏谑地看着他。
他赧然,嘴硬问:“怎么了?”
孟旌扬语气自然:“你这件衣服没见过,我多看一下。”
“……哦。”
经验丰富的大人,装傻充愣起来,他一点也没法戳穿。
“小寒,”孟旌扬喊他,“我没开车来。”
若是段知远来送,必定能载他一程,但段岁寒是个没有驾照的未成年,他总不能把段家的车开走。
“我知道呀。不远的,我们走过去就好。”
两家住得不说近,但也算不得远,走路二十分钟左右,段岁寒去过几次。
怪不得主动来送,孟旌扬想,这是有话对他说。
此时已是三月下旬,南方天依旧微寒。段岁寒穿了薄棉的外套出来,孟旌扬只一件休闲西装外套,一出来就把手放进了口袋里。
段岁寒后知后觉:“你冷吗?”
“没事……”
“你等我一下。”
说完,他就咚咚咚地跑回去了。
孟旌扬无事可做,回到屋内靠着玄关取暖。
冷呀。
不一会,段岁寒抱着一件对他来说明显太成熟的大衣出来。
“我的衣服太小,就从哥哥那里拿了一件。”
段知远和孟旌扬的身量差不多,孟旌扬要更高更瘦一点。
“谢谢。”他把衣服穿上,正好。
“还有这个。”
一条质地柔软的灰色围巾递过来,有清洗使用的痕迹,朴实温暖,绝对不是段知远的风格。
“是你的吗?”
段岁寒点头:“嗯。”
孟旌扬婉拒:“我没有戴围巾的习惯。”
太累赘了,手套、围巾、手表……除去社交场合的造型需要,他倾向于穿得简单。
“哦,好。”收回手,他又想跑回去放围巾。
“你不带上吗?”孟旌扬叫住他,指指他空空如也的脖子。
段岁寒缩缩脖子,肌肤互相接触,一阵冰凉。他打了个颤,觉得在理,当即把围巾带上。
孟旌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笑了。
他看着段岁寒,上前两步,替帮他整理头发和围巾的褶皱。
段岁寒仰头看他,孟旌扬的笑意仍未停止。
他问:“笑什么?”
“你很可爱啊,小寒。”
段岁寒眼睛瞪大,鹌鹑一样缩起来,双颊蹭一下染了粉,嘟哝:“说什么……”
他埋头就往前走,孟旌扬信步闲庭地跟上,悠然道:“小时候我常常觉得段知远有点惨,因为他老一个人在家,偶尔还要送到我家来,阿姨叔叔用了很多精力去找你。其实他很黏爸爸妈妈,但他觉得对不起你,所以连委屈也不敢说。”
段岁寒没有回话,只是头埋得更低,脚步也慢下来。
干嘛……突然说这种。
为寻回段岁寒付出的辛苦,段家人从来不说,
“但我现在挺羡慕他的,”他话锋一转,叹息,“哎,可惜现在来不及了,不然我也要叫我爸妈生个弟弟妹妹来玩。”
段岁寒转身,正色道:“你可以自己生一个小孩。”
“那还是算了。”
“为什么?我以为你很喜欢做家长。”
“自己生多麻烦,不如朋友家现成的好逗。”
察觉到话里隐约的调侃,孟旌扬毫不客气,立即回敬。
段岁寒严正声明:“孟旌扬,我十七岁了。”
“嗯,我也才二十三岁,生孩子什么的,我爸妈都不催我。”孟旌扬纠正他,“还有,你下个月才过十七岁生日。”
说话间,孟旌扬超过他,自然地走在前面。
还有十米远就是岔路口,段岁寒在此停下来并非偶然。
“不记得路?”
“嗯。”
“跟紧。”
段岁寒摸摸鼻子,跟上去。
“孟哥。”
“嗯?”
“在俱乐部的时候,你很照顾我,谢谢。”
“怎么突然说这个?”
“昨天在饭桌上,哥哥说了,是他拜托你照顾我。我知道你们关系很好,但我还是要自己感谢你才对。”
“什么?段知远?”
孟旌扬惊奇,仿佛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他才没有拜托我。”他顿住,“不对,他拜托过,但那是一年多以前,你刚回来的时候。”
段岁寒懵懵的。
过去一个月,他承蒙孟旌扬数不清的照顾,得以顺利在新环境存活成功。他一开始以为是爸爸妈妈的意思,昨天被告知是哥哥煞费苦心。
原先他想着,反正有家里人报恩,在家里见到孟旌扬那刻才回忆起一些社交礼节,特来亲自感谢。
但今天孟旌扬告诉他,没有人拜托。
“那为什么……”
“我想,我乐意。”孟旌扬侧身,很认真地看他的眼睛,“你以为仅凭长辈或朋友的嘱托,我会做到这种地步吗?小寒,我不是那种程度的好人。”
孟旌扬当然是好人。
他会为了不让段家人伤心,找到最不打草惊蛇验证段岁寒血脉的方法;也会因为段知远的嘱托和段岁寒的依赖,不辞辛劳地管了段岁寒一年多。
只是从前孟旌扬好得有距离更有界限,绝不会像现在一样,管他吃饭、催他睡觉、训练赛成绩步步跟进,简直像新闻里陪读的家长一样上心。
段岁寒张口结舌,半晌,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孟旌扬知道自己有些吓到他了,但没办法,不直接些,他想不到怎么让一个如履薄冰的小孩理解一份太没缘由的好。
路程已经过半,孟旌扬能远远看见自家房子的屋顶。
他问:“你还有别的话想说吗?”
第一时间是沉默,孟旌扬识趣地停下脚步,等段岁寒酝酿好。
“有的,孟哥。”
“嗯。”
段岁寒咽咽口水,很郑重地与孟旌扬对视。
孟旌扬始终镇定自如,段岁寒看着,只觉得这份平和太有力量,他不把眼睛移走便足够吃力。
他干脆一口气说完:“不管怎么说,过去一个月谢谢你。我现在还没有能力,等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的。这段时间多亏你,我在俱乐部适应得很好,以后你可以专心忙自己的事,我这边,我自己会看着办。”
“哈?”
孟旌扬差点气笑了。
合着刚刚的话全白说了,一个月的饭也白吃了。
生病后,段岁寒难得主动亲近,孟旌扬暗自期待着他的来意,没成想,是划清界限来了。
医生怎么没说过,抑郁会让人变薄情呢?
“段岁寒,你很讨厌我吗?”
段岁寒一惊,连忙摇头。
“那你接受就好了。”
孟旌扬语气不好。
他迫切地希望段岁寒能听话,不自觉地带上工作时的上位口吻:“照顾你吃饭睡觉或者别的,对我来说花不了什么力气。小孩就要有心安理得接受大人照顾的自觉,几顿饭就要感恩要回报的,谁教你算得这么清楚?又有谁允许你跟我这么客气了?”
“我十七岁了。”他再一次强调,“而且,你突然对我这么好,只是因为你内心的负罪感不是吗?”
“其实真的和你没关系,回去上学是我自己决定的,也是我自己闯祸。那个时候,我不太会说话……但你说了很多次对不起,我都听到了。”
“你本来就不需要补偿我。现在多亏你,我找到了自己真正能做的事。而且你也看到了,我在俱乐部很好,不需要你操心。你可以抽出时间去多休息,或者做你自己想做的事。”
孟旌扬是一个怕麻烦的人。
不管他表面有多八面玲珑,即使有一万件麻烦事找上门来都能完美解决的样子,他依旧是一个骨子里怕麻烦的人。
对于这样的孟旌扬,段岁寒认为自己不应该也不值得继续享受这份错误的愧疚感带来的好。
在讲道理能力上向来倍杀段岁寒的孟旌扬头一次被讲得哑口无言。
他意识到,段岁寒的确又长大了一点。
长大到,会把别扭的心绪扫进回避这个垃圾箱,又能把冠冕堂皇的话讲得很好的程度。
许久没有声响,段岁寒将这份缄默理解为默许。
他呼出一口长气。
说这么一大番话对他来说属实不易,不过能说明白就好。
正当他这样想着,以为一切尘埃落定时,孟旌扬道:“你说得对,我的确在你生病后,因为一些愧疚的感情,对你的态度发生了转变。”
“但你猜怎么着?”孟旌扬抬起下巴,语气轻松而笃定,“虽然我们在愧疚感存在的合理与否上存在分歧,但无论如何,我都更享受我们现在的关系。”
“能斗嘴、开玩笑、一起吃饭、分享烦恼……我不知道你怎么定义这段关系,但对我来说,段岁寒不仅是发小的弟弟,更是难得的朋友。”
“所以,除非你现在说我的接近让你负担太过,我的出现会让你痛不欲生,我才会考虑停止。”
段岁寒:“我当然……不那么觉得。”
他慌乱地,以为自己词不达意而补充:“你关心我,我很高兴。”
“谢天谢地!”
孟旌扬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你这八个字简直让我欣慰地想哭了。”
段岁寒窘迫。
“哪有这么夸张……”
孟旌扬一声轻笑后的沉默,才真正将结果敲定。
继续往前,孟家的大门终于出现在眼前。段岁寒准备道别,孟旌扬却一把将他带进前院,说:“进来,我开车送你回去。”
段岁寒疑惑:“可我就是送你过来的。”
“那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走回去,”他用钥匙打开车库大门,“还有这衣服,刚好送回你家,不然段知远肯定要我干洗打包好再给他,麻烦。”
“你现在脱下来给我,我拿回去就好。”
孟旌扬回头:“你喜欢走路?”
段岁寒诚实地摇头。
“那就上车。”
副驾驶上,段岁寒看着眼前熟悉的车内摆件,感叹:“孟哥,你果然是有做家长的瘾吧。”
刚刚在拉锯战中大获全胜的孟旌扬无所谓标签,语气上扬道:“你说是就是吧。”
不仅有瘾,段岁寒想,还很有天赋。
至少在段岁寒短暂且不宽广的人生里,他只见过孟旌扬一个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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