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楼的电梯里,段岁寒双手插兜,浑身上下比起在网吧时只多了一件外套。
几分钟前在包间,他把手机往兜里一揣想走,孟旌扬脚步不动看着他,面色犹豫。二人眼神对上,段岁寒问:“怎么?”
“……没事,”孟旌扬扬眉,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走吧。”
人都抓回去了,就不会有再让他跑掉的道理,一点行李而已,之后再来拿也一样。
到底是小孩子,太天真。孟旌扬心里想。
段家和孟家,在孟旌扬出生前就是万分和睦的生意伙伴。
孟旌扬和段家长子段知远一般年纪,从小到大的同学聚会、走亲访友时总能遇上,中学更是做了几年同班同学,如此渊源,不熟也熟络起来。
经年累月,事到如今,不说情同手足,至少能称得上一句挚友。
如今孟旌扬正逐步接手家里生意,三不五时便上门拜访段父,交流生意、联络感情。段岁寒始终和家里不亲密,只对找他回去的孟旌扬特别些,段知远在国外念书无暇顾及,拜托孟旌扬得空时多少照看下,他便来的更勤了。
以上种种,都使得现今的段孟两家,比当年刚刚缔约的蜜月期还要更亲近些。
段家的门禁录入了孟旌扬的车,他畅通无阻地进入,将车停稳在院子里。
院子里早有人在等他们,段岁寒一下车,人还没站稳,有个人扑上来把他抱住。
“小寒,我的小寒,”他的母亲,詹琳双臂颤抖,一声声呼唤里满是后怕,“对不起,妈妈错了,你不要走好不好?妈妈不能再失去你一次了,妈妈什么都答应你……”
段均寡言,站在一旁道:“你轻点,他又不会跑。”
一双眼睛却是始终盯着小儿子的。
段岁寒喉头哽塞,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恍然大悟过来,在心中恨恨地想,骗子。
段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孟旌扬早就知道爸爸妈妈是这种态度,却不显山不漏水,耍弄心机拐他回来。
傲慢又狡猾,不过是笃定他无法抵抗这些眼泪,无法推开这个怀抱。
可没办法,孟旌扬真猜对了。
一直到詹琳牵着他的手进屋,并塞给他一盅燕窝汤为止,段岁寒都没说出一句话。
门边,孟旌扬简单向段均交代下找到段岁寒的经过,考虑到这家人今晚要交流的事情不少,十分识相地早早告别。
“那我就先告辞了,段叔叔。”
“多谢你,旌扬,路上小心。”
对话传进耳朵,段岁寒眯起眼睛。
他放下汤盅,清清嗓子,趁孟旌扬还未走出家门道:“我在信里说的都是真的,妈妈,我想离开家里。”
詹琳脸色唰地白下去,门那边段均亦拧起眉头,孟旌扬停下换鞋的动作,几人一同看向他。
段岁寒心底扬起小小的,报复般的快感,以至于接下来的话开口都没那么艰难。
“我回来只是想和你们说清楚,”他摊手,“你看,我行李都没带。”
詹琳忙说:“妈妈让人给你拿回来,小寒,你别这么冲动……”
“妈妈,你先听我说,好吗?”
詹琳一愣,停下话头。
段岁寒很少在家里以这样的口吻讲话。
被找回来这一年,从开始的诚惶诚恐到后来的无所适从,他所有的变化都是憋在心里完成的。
爸爸妈妈对他很好,正因为太好了,才让他什么都无法说出口。
离家出走前他试探过几次,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游戏”两个字在段家意味着不务正业,它被当成段岁寒一个需要改正的坏习惯,如同正装衬衣上的褶皱,反复细致熨过,消失不见是它唯一的结局。
对段家来说,段岁寒想十六岁就不再念书的罪行,不比他年少吸毒来得轻;倘若靠打游戏养活自己,更不比沿街乞讨来得体面。
正是这样的理所当然,让段岁寒觉得自己被关进四周有隐形墙壁包裹的房间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他笃定自己大闹一场也不会得到理解,索性选择了最干脆的解决方式——离开,让一切回到原点。
现在看来,他还是搞砸了。
大人的想法都没错,他幼稚、任性、情绪化、想一出是一出,做什么都做不好,进或退都要害得身边人受伤。
可他还是要做。
殷寒要做,段岁寒也一样,他的情绪他的反抗从来不是无病呻吟。
没人给予过的理解和相信,他自己给。
“爸爸妈妈,我出去是有我自己想做的事。之前我在外面能养活自己,现在一样能活得很好,你们不用担心我。我会把我新的手机号给你们,之后每个月回来看你们,你们别找我了。”
他说完,作势就要往外走。
“段岁寒,站住。”段均彻底冷下脸色。
情况有变,孟旌扬一时不好动作,退到墙边看着他们。
“你什么意思?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当家里是什么?旅馆吗?”
妈妈也拉他,“小寒,你别冲动。”
“我没冲动!”段岁寒深呼吸,努力保持自己冷静,“我认真想过也准备了很久,你们当我不是离家出走好吗?我就是……独立了,对,跟段知远在国外留学一样,你们就当我出国了。”
“胡说八道!”段均高声。
“你这么凶干什么?!”詹琳红着眼睛怒斥。
“他都没有把这里当成家,你还要护着他?”
“小寒不把这里当家是谁的错?谁弄丢的他?他在家里才多少时间,在外面可是十二年!”
孟旌扬浑身一怵,又往角落缩了缩,避免和段叔叔站在同一直线。
从小到大,詹阿姨在这一片的妈妈里都是出了名的不好惹,段知远那个狗一样咬着骨头就不撒嘴不肯吃亏的性格离不开他妈的教导。也就是段岁寒小时候走丢了,阿姨心疼得恨不得给他含嘴里,才让他见识到阿姨全部的温柔。
段岁寒干嘛都不会被妈妈凶,其他人可就不一定了。
“小寒,是妈妈对不起你。”
段均神色微动,转开眼去。
段岁寒的走失,段家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有责任。
如果不是詹琳生产半年后就回归事业把孩子丢给保姆;如果不是段均因为公司事务没有批准保姆的假期;如果不是段知远放学后没有去弟弟房间看一眼,第二天才发现自己一天一夜没见到弟弟,段岁寒是否就不会流落在外十多年?
他们从来不敢去想最坏的结局。
这些年来,他们偶尔也会用“弟弟现在在好人家过得很幸福”这样的假设来安慰彼此。但命运无情,好运从不会因为祈祷虔诚便眷顾他们。
十五岁的段岁寒,养父母双亡,骨瘦如柴,连九年义务教育都没上完,便作为流浪儿在城市间活着。
倘若没有孟旌扬,他不知道还要这样飘荡多少年。
詹琳从不敢主动回想段岁寒刚接回来的样子,却又总在午夜梦及,心痛得无法醒来。
十五岁的男孩,那么瘦,脸苍白的,罩在水洗到发白的黑色卫衣里。他不爱说话,偶尔开口总撇着头,眼神躲闪,仿佛目光触及旁的东西一秒,就要被烫伤了似的。
她绝不允许她的小寒再变成那样。
詹琳心中独断,面上极温柔地询问:“小寒,你讨厌爸爸妈妈吗?”
段岁寒木着脸,滞涩地摇头。
“那就好,那就好,”她握住他的手,“没关系的,都没关系。”
“爸爸妈妈不会逼你了。你不想上学就不去上,不喜欢参加宴会就不去,不想见陈家刘家王家的小孩,妈妈不会再让他们踏进家门一步。白天去找你以前的朋友们玩,晚上回来和妈妈说说话。你把这里当成什么都没关系,只要别走,别再离开妈妈……”
原来他们都知道。
段岁寒头晕晕的,刚刚爸爸凶他时脑子里列好的一二三四五全成了废纸。
他看向玄关处的父亲,脸色隐忍,目光希冀,仿佛很不同意母亲的话,却选择妥协。
就好像他以离家出走做筹码,逼得爸爸妈妈认输了一样。
他不想这样。
他没想过要这样。
“不管你怎么看我们怪我们都是应该的,是妈妈的错,要不是我,你也不会……”
提及那十二年,詹琳再度哽咽,豆大的泪珠从红着的眼眶里滚下来。
她有轻微的泪失禁,向来有红着眼眶把人骂得狗血淋头的本事,可一看到小儿子,一切都成了绕指柔。
段岁寒愈发手足无措。
“没怪你。”
纸巾就在手边,他递给她几张。她接过,无暇用,抬起头用红红的眼眶看他:“小寒,非要走吗?”
“……”
妈妈注视着他,爸爸就在不远处,嘴唇颤抖,憋着好多想说的话,碍于母亲不好开口。
他抬头,看到水晶吊灯在头顶。第一天进这个家门时,他就特别喜欢这盏吊灯的样子,华丽又澄澈,到今天也没看腻。
“可以不走……”
妥协的速度快到段岁寒自己都意外。
怎么会变得这么没有出息?他不明白。
因为妈妈?因为吊灯?还是今天非常讨厌的孟旌扬安安静静没有说话?
“不走就好,太好了,我的小寒。”詹琳大喜过望,张手又把他抱住。
仿佛察觉到段岁寒的别扭,之后詹琳絮絮叨叨的,安排他回来的各种事宜,没有再抛任何开口的机会给他。
段岁寒确实不想说话,他心里乱得很。
那厢,被耽搁了一阵的孟旌扬终于又能道别。
几经波折,终不辱命。
段均郑重其事地向他道谢。
这句谢谢,从他带段岁寒回来开始就听了好多次。
“没事的段叔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小寒他还小,知远不在家,我就跟他哥差不多。”
“那小子出去得不巧,让他多给弟弟打打视频电话也当耳旁风。”
“那有点奇怪吧,”孟旌扬想象着段知远和他弟通视频唠家常的样子,忍俊不禁,“还剩一年,他回来就熟了。小寒的性格,别人不一定,跟知远肯定合得来。”
“但愿吧。”
段均的情绪远不如詹琳来得直白外放,面对家人更甚。
小儿子在家里的位置太特殊,妻子护着,他自己不忍,相处起来总有些诚惶诚恐。
尽管已经过去一年,但家里谁也不敢说足够了解他。
十二年实在太久,要是能少五年,不,三年,遗憾兴许能淡上不少。
人能有多贪心呢?分明找回来已经是上天垂怜,又不知足地想着,倘若那十二年的沟壑不存在就好了。
“小寒这段时间就住在网吧里,跟以前一样,等阿姨心情平复一点了您再告诉他。”
“……这小子。”虽然早有预料,儿子离家出走在网吧打游戏的冲击对段均来说还是有点大。他深深叹了口气,“多谢你,旌扬,我们不太了解这方面的事,总是麻烦你。”
“没事,我挺乐意跟小寒相处的。”
揽过段岁寒这么个叫人头痛的麻烦精,除了世家交情、好友嘱托,孟旌扬自己也有点甘之如饴在里头。
在段岁寒买煎饼加个鸡蛋都要犹豫五秒钟的时期,他和段岁寒成了不远不近的朋友。虽然他的动机不十分单纯,但孟旌扬始终觉得,段岁寒是一个没什么坏心眼,直率得有趣的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