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您好,我是伊莎贝拉.林顿。”
莫宁顿伯爵行毕吻手礼,直起身冲她粲然一笑,“贝拉小姐,您的名字和您容貌一样美丽。”
看向此时才起身的希斯克里夫,伸手。
希斯克里夫用还有伤的右手回握,两只骨节分明的手瞬间绷得青白。
贝拉尴尬笑道:“尊敬的伯爵先生,容我为初次见面时的唐突道歉,我曾听过一句话,叫不打不相识,初见不愉快的,往往日后反倒合拍呢。”
瞥向希斯克里夫,用眼神示警,“对吧,希斯?”
被松开的伯爵还保持着微笑,“上回不是初见,美丽的贝拉小姐。我和希斯先生,其实是第三次见面了,那晚酒馆太昏暗嘈杂了,您的美貌又太耀眼,当时只觉希斯先生眼熟,竟没认出呢。”
“是么?你们见过?”
“是的,”他看向希斯克里夫,“在德比伯爵的赛马会上,我曾目睹过您的风采,希斯先生。”笑容虽不达眼底,语气却是极礼貌地,“您骑乘康沃利斯勋爵的纯血阿拉伯马参赛,为他赢下了大面子,更为押注那匹马的亨利.邓达斯先生,赢下数千英镑赌金。经此一赛,谁能不佩服勋爵识人的眼光呢?将蒸汽动力运用于纺织业,这等远见若是出自希斯先生,我真是毫不意外呢。”
“不敢当,伯爵。”希斯克里夫挑起高高的眉毛,“想开蒸汽纺织厂的不是我,是我的未-婚-妻林顿小姐。以伯爵您识人的眼光,确实应该佩服康沃利斯勋爵。”
“是么?”伯爵仿佛没有领会到那讥讽,惊喜地看贝拉,“那我真是太失敬了,林顿小姐。”
“伯爵您太客气了。”
终于坐下,希斯克里夫靠着后背交叠着腿,一派傲慢样子;莫宁顿伯爵撑着手杖,跷着腿晃得悠然,经理许是瞧他们并不愉快,并未出去,也坐了下来。
莫宁顿问经理:“林顿小姐派来的委托实验员,现场勘验取样都没疑问吧?”
“没有委托实验员先生,是林顿女士亲自赴煤矿实地采样,当场进行的结焦性测试、燃烧试验。”
在莫宁顿那毫不掩饰地欣赏目光中,贝拉浅笑道:“结焦性和灰烬残留率都没问题,伯爵先生。”
“第三方认证给我看一下。”莫宁顿接过经理递给他的《煤炭交易所热值保证书》,“那我们就,参照上月《纽卡斯尔煤炭周报》公示价,谈一下合同价格吧,尊敬的林顿小姐?”
“韦尔斯利伯爵,”希斯克里夫打断二人和谐的氛围,“贵矿主煤层均厚度要达到纽卡斯尔标准,才能依据纽卡斯尔公示价谈吧?”看向贝拉,“现场勘验结果是多少?贝拉。”
贝拉语气和缓道:“伯爵先生,我按矿层深度分上/中/下三层分别勘验过,贵矿煤层均厚度才1.32英尺,低于纽卡斯尔标准值15%。按《1783年矿产税则》,薄层煤市场均价也就2先令9便士,而非公示价3先令2便士。”
见到本人前,她是想让利以图结交的,但没想到莫宁顿伯爵竟是他,面对重视工业又本身够专业的他,她必须先展示出自己的专业性,而非盲目讨好。
莫宁顿屈指叩着手杖柄,笑看着她,“林顿小姐,您的严谨细致真是堪比我们的筛煤工了,我承认,我们煤层厚度相对较薄,但开采出的煤炭却并不比厚煤层的热效差,甚至更高。我们的煤能在25分钟内烧透铸铁,而市面货需要35分钟,加上热效率溢价,该高于纽卡斯尔标准价才对吧?”
希斯克里夫冷笑一声,“我来换个说法吧韦尔斯利伯爵,你们的煤25分钟就会烧完。那意味着我的冷凝系统每运转一天,就要多耗,”他看向贝拉。
“多耗1磅。”
“要多耗1磅啊,”他屈指敲击桌面,“按年工作日200天算,贵方打算怎么补偿我这额外损耗的31.67英镑?!”
“希斯先生太有趣了,数据记不住,钱倒是算得很快呢。这样吧希斯先生,”莫宁顿单挑起浅金色的右侧眉毛,狭长蓝眼睛眯起,“您和林顿小姐是几月举行的订婚圣约?我就给你减几便士,”在对面瞬间沉下的脸色里,他勾出个狡黠的笑,“就当我,送你们的订婚礼物了。”
希斯克里夫咬牙射向他的眼刀,仿佛在威胁擅闯他领地的不速之客。
“感谢您的好意伯爵先生,不过,我和希斯还没有举行订婚圣约。”
“啊,这样啊,”那张冷白的脸上毫无意外之色,“没关系,那我就给两位便宜整1先令,祝愿你们好好享受,订婚前这段美好的单身时光,”截住腾地起身的经理的话,“超出最低限价标准的,从我分红里扣。”
他噙着笑回看希斯克里夫,宛若一个物种不同,但却同样嗜血的捕食者。
“不可如此伯爵,”贝拉忙摇头否了这提议,“您的厚意我们心领了,但生意往来本是公司之间,怎么能叫您个人自负盈亏?那我们就太不懂规矩了。不如我们就各让一步,凑个整,3先令?预示我们三人共赢的未来!”
“当然可以,和您做生意简直是一种享受,美丽的贝拉小姐。”
双方核对完合同里交付时间交付方式等其他细节,签字按印,这期间希斯克里夫再没说过一句话,他陷入了那种惯常的缄默,连签字都是无声。
“问个题外话伯爵先生,”贝拉收起合同,“你们最大的股东,是德比伯爵斯坦利家族的么?”
“哈,完全没关系贝拉,斯坦利家族的煤矿在兰开夏郡,那里才是德比伯爵的领地。这煤矿之所以叫斯坦利,仅仅因为煤炭层是一个叫斯坦利的农民发现的,便用他的姓氏命名了——尽管他压根没股权。”
“原来如此。”
“斯坦利煤矿最大股东是巴林银行,你也可以理解成是弗朗西斯·巴林爵士。”
“巴林银行?”
这可是意外之喜,巴林银行是英国历史上很有实力的大银行,是19世纪全球贸易和投资的核心参与者,如果能有这条线,以后她的工业事业将多一层资金支持保障。
“容我冒昧猜一下伯爵先生,巴林爵士投资煤矿,是为了寻求工业资产对冲美洲贸易风险么?”
“天呐,您简直是巴林先生的知己了,贝拉小姐。”莫宁顿比她还惊喜,“巴林先生更关心账簿上的数字能否擦亮银行招牌,而非地底到底能挖出什么呢。”
贝拉真诚笑问:“伯爵您会在英格兰呆多久呢?如果能到八月份,我想邀请您和巴林先生参加我厂7月底的开厂答谢会。”
“不管我之前打算呆多久,为了上帝的天使,现在都至少会待到八月了。至于巴林先生,我问过他后给你去信,亲爱的贝拉小姐。”
“您愿意赏光真是我无上之荣,伯爵先生,”贝拉起身与之握手,“那就恕我们暂时告辞,期待我们下次再会,尊敬的伯爵先生。”
......
斯坦利煤矿离工厂营地不远,二人沿河岸边走着回去。
“贝拉,原来你谈判前令我当坏人,是为了最后讨好那花孔雀?”
“希斯,说话有必要这么难听么?什么叫讨好?让他自己贴钱,是长久生意之道么?”
“长久?”希斯克里夫站住脚,阴沉地看着她,“一个爱尔兰上议院的边缘伯爵,他有赋予公司长远利益的价值么?需要和他长久么?”
贝拉停步,按下不耐解释道:“他不仅是爱尔兰上议院的议员,还是在野的皮特党,他在白马酒馆的煽动力你没见过么?他今天顾及康沃利斯面子,对你一个平民的忍耐力,还不足够体现他的政治头脑么?”
“是么?因为他的政治潜力?”希斯克里夫一步步逼近她,将她逼至岸边柳树下,“难道不是因为那张不男不女的脸好看?你不就,喜欢好看的脸么?贝拉。”
“希斯克里夫,你有病吧!这世界上,男女结交就只能是看上了是吧?”
他垂眼抚上她唇角,指腹捻着唇瓣,声音很低很沉,“如果只是为了公司,那证明给我看,贝拉。”
“希斯克里夫。”瞪着他的蓝眼睛极冷,“你把我当什么了?亲不到凯瑟琳,找我发泄是吧?”
打开那作乱的手,“希斯克里夫,你要订婚,我是不是认了?我是不是已经同你步入礼拜堂了。你呢?!一听凯瑟琳跑了,毫不犹豫地抛下我了吧?放弃我们关系的是你,不是我吧?!”
“不需要基督见证,你也是我未婚妻。”
“这话单听还真是深情呢希斯,还是让我结合你的行为,来帮你翻译一下吧。”自嘲地冷笑一声,“贝拉,我的心是凯瑟琳的,因为她,我连名分都不想给你了!”
他的手再次伸向她,却被更狠地打掉。
“你可以和凯瑟琳一样,不愿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丝毫代价,既要又要!但是希斯克里夫,我不是埃德加,可以毫无底线地容忍,任你们欺凌侮辱。”她猛地一把推开环抱住她的人,指着那张可恶的脸,恨声道:“希斯克里夫,要么,你就回画眉山庄,陪凯瑟琳情情爱爱去!要么,就把你那恶意揣测他人的敏锐嗅觉,对付我的灵活头脑,怼伯爵的刀子嘴,用在公司的正事上!啊?合伙人!!”
*
七月闷热,宽阔的崭新厂房里,空气蒸腾着热浪,混着呛人的松香。
“点火。”
随着贝拉一声命令,锅炉工踩着鼓风踏板,开始点燃蒸汽炉,铸铁飞轮在蒸汽的推动下缓缓转动起来,整个厂房的地板都在震颤,铜制压力表的表盘上,指针跳动着。
“10、20、30、50、60马力!啊!小姐!亨利!真的是60!”南希激动地跳起来。
“很好,很好!亨利,我们成功了!”
传动齿轮组将活塞直线运动转化为圆周运动,高精度齿轮的丝滑令传动声淹没在蒸汽的嘶鸣中。传动轴带动天花板上纵横交错的牛皮带,将动力输送给五十台织布机。
同一时间,五十台织布机开始投梭、提综、卷布,织布机的钢筘在减震螺栓的固定下,高效完成了打纬,飞梭在经纱间往返的咔嗒声连成密雨般的节奏。
贝拉长长舒口气,红了眼眶。
测试结束,亨利留下来调试,她和南希出了厂房。
“希斯克里夫真的太过分了!消失快两个月了!和利兹市场的商家谈合作,流行趋势市调,打样,调试机器,策划开工答谢会,都是您一个人,所有重要的时刻,他都不在!这叫什么合伙人啊!”
“应该是回画眉山庄找凯瑟琳了吧。”
“那倒没有,艾伦姐中午给厨房送蔬菜,说也一个多月没见过他了。”
“不必管他,对了,让艾伦过来找我一下,我有事情和她谈。”
南希走后,她去盥洗室洗了下蹭上机油的手,转身却被吓一大跳。
消失了一个多月的希斯克里夫定在那里,神色复杂地盯着她,这人穿着丝绸衬衫,高立领的领巾,浅灰的刺绣马甲,米色薄马裤,倒是很夏天呢。
“你走路能出点声么!”说罢便要离开。
“两个月没见我了,”那人将她拉回,凑近她,将她卡在水池前,“你都不问问我去哪儿了,去做什么了?贝拉。”
“只要不是给我捣乱,算计折磨我,我不关心你做什么。”
希斯克里夫将一直拿在手里的油纸文件袋塞她手里。
等她拆开看起来,方沉声道:“海军制服合同,定金获批最晚八月中旬下来,不多,扣掉花在亨利.邓达斯身上的,能剩八千。尾款2.8万英镑根据交货进度,按百分之50、80、100三次结清。”
“多少?八-千-定金?2.8万-尾款?”
他热烫的唇蹭上她耳朵,轻声耳语,“尾款也得至少拿出百十给他,明白么?”
“不是,为什么会,这么......多?”
“亲爱的,那可是大不列颠皇家海军,即便独立战争后规模缩减,仍有百艘主力舰和5万军士。今年英国海军总预算将近350万英镑,制服订单占总预算的1%,绝对属于少的了。”
贝拉颤着手将合同收进油皮袋,免叫沾了水,深呼吸好几次,才接受这个消息的真实。
撑在水池边沿的大手环上她的腰,收紧。
“皮特首相位子现在还不稳,他答应康沃利斯上任印度总督的承诺,兑现要一两年后了,到时候印度驻军的军服也是我们的,贝拉。”他伏下头,埋在她颈窝,“不过这次去伦敦,也没陪他白喝,他引见了威尔士亲王,亲王答应会在卡尔顿宫宴会上展示我们的布料,吸引伦敦裁缝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