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被揉碎的片段,浑浑噩噩中醒来,趴在布满腥气的沙土地里干呕起来,等待那针扎般的绞痛从脑中消失,喘息着平躺,微凉的触感落在面颊上,抬手盖上去,青灰色的天穹下飘落大朵雪片。
已经开春,怎又下起雪来。
转头看向不远处凄惨凌乱的横尸,深吸一口气,扯下身上玄衣,从几具尸身上拼凑出干净的、未沾血迹的布衣,跌跌撞撞朝着不远处的河边走去。
河流湍急,她蹲下身,想要清洗面上脏污,忽然感觉有东西从脑后滑落,那是一支乌木簪子。
她本能地伸手去抓,天旋地转间,失足摔落,被冰凉的水流席卷着冲向更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冰凉的躯体不受控制的发着抖,睁开眼吐出几口水,肺腑呛咳得发疼,手里攥着那支乌木簪子,指尖泛白。
她试着活动身体,寒凉裹挟着冷风,钻入湿透了的布衣,哆哆嗦嗦环抱手肘,想要汲取一点温暖。
冷、痛,这两种感觉在脑海中交织,她已经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何处更痛,四肢沉重,意识也模模糊糊的。
拖着沉重的身躯不知走了多久,只剩一个信念支撑着。
——要活下去。
踏入镇口,简陋的牌坊上‘吉祥镇’三个大字斑驳扭曲,不知是何人提笔,许是老得笔杆子都握不住,才能写出这种歪七扭八的字。
村镇中必定有大夫,她要先去治伤,再好好吃一顿热乎饭菜,睡上一觉。
鸡零狗碎七嘴八舌的喧嚣纷涌而至。
“这是哪家的姑娘?怎么这样狼狈?”
“不晓得……看着面生,要不你过去问问……”
靠在门口嗑瓜子的二人紧盯着忽然冒出来的姑娘,头发湿哒哒往下滴着水,身上的衣衫深灰的,面色惨白,唇发青紫,哆哆嗦嗦的像是刚从河里捞出来。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妇人心肠软,面露不忍,像是怕吓着她,探身轻声问。
另一妇人也上前一步想要扶她,被躲过去,尴尬的退回原处,捏起一颗瓜子:“看你的样子像是掉入河中,你是谁家的姑娘?先进屋来暖和暖和,我去将你爹娘喊来。”
说了几句见她仍旧不应声,二人低声猜测起来,王家、李家、张家轮番猜测一遍。
虚弱的声音响起:“何处有医馆?我要治伤。”
二位妇人听闻这句,两双眼睛在她身上打量一遍,抬手指了指街道,态度冷下来:“往前走。”随后各自回到铺子中,再没方才那副软和心肠。
沿着妇人所指方向继续朝前走,一路上再无人上前搭话,皆好奇的站在自家铺子里朝她打量。
她不在乎这些人的目光。
一直走到街尾,才见到一间铺面不大的医馆,老大夫颤颤巍巍从内室走出,老眼昏花,手都有些发抖。
她甚至怀疑镇口的牌坊就是他给题的字。
“治伤。”简单二字,老大夫面色一怔。
摆手道:“治不了,治不了,我大徒弟没在,等他回来了你再来……”说着,就要将她轰出去。
她怎会看不出是在撵她。
从方才两名妇人的反应以及街上投过来的目光不难看出,这镇上的人怕惹上麻烦。
伤口痛感越烈,若不及时医治……
“我的伤危及性命,你若不替我医治,便只能死在你这门口,左右也是个死,对我而言,死在哪里都一样……”
老大夫气急:“你这小姑娘,此番是要赖上我这个老头子了?你就是真死在门口,我也不怕,草席一卷扔出去便是!”
在屋中暖过来,腰腹的伤便开始作痛,重伤危急不是在吓唬人,试图起身,一阵剧痛使得她背后一片冷汗,忍过那阵痛楚,缓缓挪步到门边。
这间小医馆的老大夫说的不错,她就是死在门口,大不了一张草席裹着扔出去,没人替她收尸。
她还不想死。
镇上或许还有其他医馆或是药铺,自己抓点药敷上也好过在此处耗下去。
“……等等。”
一只脚踏出门槛,老大夫迟疑的声音传来,转头看去,见他扔出来一包草药落在门外。
“走远点死。”
她差点被气笑了。
不行,不能笑,腹部的伤口会疼。
虽然很想一脚将门口的廉价草药踢到老头脸上,但她还是弯腰捡起来,然后挪到街对面的客栈门口坐下。
眉眼画着妖艳妆容的老板娘手上一把白玉扇呼扇两下,驱赶道:“不是叫你走远些去死?怎么,那老头不给你治,就跑来找我的晦气?”
接着又说:“那你是找错地方了,我比那老头还不好惹!”拍拍手,身后站出两名短袄束腿跑堂,一人一边架着,将她扔到街角。
欺人太甚。
她从前向来以实力说话,没想到如今会被欺辱至此。
就算如此。
她也还是忍到浑身发抖,喉间的腥甜拼命下咽,窝在街角脏乱酸臭的地方,掀开衣衫用粗糙廉价的草药嚼碎了敷在伤处。
疲累袭来,倚靠在墙角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是被饿醒的,饥饿感烧灼着,看着面前沾着沙土的包子,不知是谁掉到地上不要了的。
眼睛狠狠盯着,几乎没有思考,捡起来三两下拍打掉上面的沙土,咬下一大口,遗憾的是,不是肉包子。
吃饱又昏睡过去,几日下来,竟然都能捡到食物填饱肚子。
她不觉得是巧合,镇上的人怕惹麻烦是真,不想叫她就这么死了也是真。
矛盾又奇怪。
三日,腹部伤口已无大碍,至少不会再轻易死掉。
炊烟升起,铺面木门吱呀敞开,蒸腾的热气裹着香味从笼屉里冒出,蒸糕铺掀开木盖,撞开第一缕白雾,豆花颤巍巍滑进粗瓷碗里。
这是最近几日总能见到的场景,充满烟火气。
躺在小镇后山的山坡上,和煦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想要闭上眼睛睡一觉。
小镇上的人并不欢迎她,背后深处延绵山脉,郁郁葱葱山路蜿蜒,兴许能有她的归处。
沿路折下柔韧弯叶编成草帽戴在头顶,手腕处也用艾草编成手环用以驱虫,苔衣斑驳的枝桠垂挂着,正午的松针簌簌漏进碎金般的阳光,在几颗树梢枝头,挂着一串串红色浆果。
某处草丛忽然簌动,一双琥珀色眼瞳从草隙间探出,竖立的耳朵机灵抖动着,身上的毛发灰棕色,毛茸茸。
一丛浓烟冒出,原本躺在院里晒太阳的傅临川眯起眼,盯着不远处的林中,懒散的目光渐变锐利。
是谁胆敢在林中生火,如此不知死活。
苗喜从厢房后厨中端着蛋羹走出,见躺椅上无人,四下张望。
方才还在指使他的人哪去了,说要吃蛋羹,待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顺着隐蔽小路走上山顶,袖中藏着一把匕首,警惕看向不远处仍烟火升腾的地方,四周倒是收拾的干净,是一块用石块圈起的空地,即便生火也不会蔓延出去。
稍稍放心,抬步靠近。
入眼一张灰色皮毛,用脚踢一踢,附近养兔子的似乎只有苗喜的相好。
越发好奇,到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偷了洛佳人养肥的兔子。
背对着躺在草地上的人穿着一件灰色布衣,侧颊被长发覆盖,蜷缩着蠕动,看着不像是吃饱喝足美滋滋睡回笼觉。
藏于袖中的匕首滑出,手中握紧,靠到那人背后抬脚狠踢一脚:“喂,起来起来!”
那人被他踢得趴过去,肩背瘦弱,露在外的一截脖颈莹白细腻。
看着像个姑娘。
傅临川还以为她是被抓包不敢露面,退后一步,手里仍握着匕首,抱肘嘲讽:“偷吃的时候胆子那样大,此时不敢露脸了?看你这身形……是谁家的?你站起来好好回话,没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你。”
脚前的人哼唧着由趴躺改为跪坐,弯腰垂头,似乎是听到他的话了,朝着他的方向转过来。
长发之下,光洁汗湿的额下是一双紧蹙的浓眉,眼眸含着水汽,秀气小脸上显露痛楚神色。
傅临川眸子一冷。
没见过的生面孔。
看着唇色发紫,似是中毒。
死就死了吧。
淡漠转身,抬步刚迈出一条腿,另一只脚上被一股大力握住,力道大得差点没将他拽倒。
气结回头,握在手中的匕首朝脚腕上抹去:“再不放手,剁掉你的手指!”放下狠话。
五根纤细手指力度更紧了。
傅临川比划两下,他还真是下不去手,这种血腥的事,果然还是肉摊老浒来做才行。
看她不像是能忽然暴起伤人的样子,干脆蹲下,将她散落的长发掠到身后,一张清秀小脸上冷汗淋淋。
“说吧,你要干什么?”
“……救我……”许久,低弱而颤抖的声音传来。
傅临川不为所动,漫不经心:“凭什么?”
半晌,以为脚边的人晕过去了,试着往外抽腿,脚腕上的手一动不动,更加紧了。
再握下去,他的脚腕怕是要废掉。
“……救我……”
翻来覆去就这一句,暗骂:“……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