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出乎汪如海预料的是,章公子大变活人,不仅连续几天厚颜无耻地跟着他忙前忙后端茶倒水,无视他的冷嘲热讽白眼相加,甚至要跟着他去广东看仓库。
“你是没有自己的事情做了吗?”汪如海终于耐心告罄,甚至懒得嘲讽,“三十岁的男人了,天天死启白赖地跟着个男人转,要脸吗?”
章杉只是笑,看热水烧开了,顺手给汪如海杯子里加了点。
“你……”汪如海正准备接着骂,新来的大学生敲门进来。
“……什么事?”汪老板火速调整表情,把眼耳口鼻间的嫉恶如仇整理成僵硬的平和。
“我……刚根据您上次画的类目情况整理了一版选品计划,按之前的样例列了一下每个细分类目的产品和数量,您看这样可以吗?”大学生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章杉一眼。
听说这是欠了老板钱的大哥,因为还不上债所以以身入局伏低做小。不过虽说还不上债,大哥出手还挺大方,来这第二天老板以开源节流为理由把办公室多余的椅子都搬走了,大哥二话不说给办公室添置了人体工学椅,看着就价值不菲,还隔三差五买水果奶茶分给大家,弥补了本司工资福利有余而人文关怀不足的遗憾。
汪如海接过资料仔细翻看,当初录用这个男孩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觉得跟檀辰有点像,果不其然做事风格也很相近,看得汪老板龙心大悦,连连点头。
“挺不错的,小徐,就按照这个上链接吧,模板样例之前应该也给你们了,有问题找平台经理,顺便问问最近能不能入仓,能的话我们可以直接从广东仓发,我下周也去看下仓库那边情况……”汪如海捏了捏鼻梁,“问经理要一版最新的入仓指南,你们上完品记得把标和箱唛整理一版,电子的就行,到时候我直接带去仓库盯着他们上。”
小徐领了圣旨告退,又看了眼章杉,带上门走了。
欠债难道不应该努力赚钱还债,不知道天天耗在债主这有什么用。
清澈的大学生眼神中莫名有一丝审判,章杉不为所动,全程微笑地听两人谈工作,也没有一点要回避的自觉。
“下周我给你当司机,这样你可以专心搞工作。”章杉又开始献殷勤。
“不用,谢谢,”汪如海头也不抬,“我高铁直达,不劳烦您大驾,建议您从哪滚来滚回哪去。”
章杉:“几号的高铁?我帮你定吧。”
汪如海不接话,开始打电话。
章杉很礼貌地闭嘴,很没礼貌地听他打电话,发现都是跟供应商非常细碎的掰扯,上周的一批货先是入仓后被发现包装不对,退货后供应商就迟迟不接收,导致这批货重复退回,掰扯的就是这笔多余的百来块钱的运费。
汪如海据理力争,强烈抨击对方不按规定做事导致时间和成本的浪费,要求他们掏运费再改包装,否则这批货就不要了。
对面也很激烈,声音大得连章杉都听得一清二楚,无外乎是甩锅给汪如海的运营,指责是他们给的说明不清晰才导致退货。
最后以汪老板的胜利结束,他挂了电话,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在笔记本上给这个供应商画了个大叉,准备这笔交易结束就拉入黑名单。
章杉看得有些恍惚,记忆中的汪如海是个对金钱没什么概念的人,更不可能为了几百块钱跟人家发生争执。但他又觉得这很汪如海,想做的一定要做成,盘踞来之不易的每一寸地盘。
汪如海挂了电话才想到办公室里还有个大件货,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冷不丁撞上对方深邃的目光,感觉像吃了屎,怎么会有人看人吵架还看得这么深情,见了鬼了。
所幸没过一会章杉接了个电话终于从他办公室消失了,临走还不忘跟祭祖似的在他办公桌上放了一碟水果几包坚果。
这个电话后的五天章杉都没出现在办公室,以至于汪老板自己都有点不习惯这久违的宁静。
但是人亡魂未散,每天下午三点如海国际贸易有限责任公司的众人还是雷打不动能收到无名鬼魂送来的水果外卖。
就在汪老板终于等到出行日以为能去外地彻底清净几天,上车小睡一觉醒来,发现旁边的秃头大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章杉。
“你是……我是泄漏了个人信息吗?为什么你连我的车次座位都能搞到?”汪如海有些崩溃。
章杉莞尔,不紧不慢从包里拿出一份资料,“小徐说平台经理刚提供了最新一版选品指南,让我带给你。”
“……”汪如海看看他又看看这沓薄薄的文件,喃喃道:“家贼难防……但是他怎么会这么就相信你了,而且这完全可以直接发我电子版看。”
章杉补充道:“喔,我说我跟平台那边有联系,这批选品的类目供应商正好高度集中在广东,有几家我很熟,可以直接供货,价格好说,数量不限。然后他倒也没有直接说你在几车几座,只大概说了个上午的时间,我估摸是这班,发车后走了几节车厢就看到你了。”
汪如海简直无语:“你真的是变态……那如果我不在呢?”
章杉好整似暇地说道:“那就在车站出口等你,反正一天就这么几班,工厂地址我也有,你跑不掉的。”
汪如海感觉无名火汇聚在心头,又不知道从何发作,恨不得跳窗出去抽根烟。
后面的行程他完全拒绝和章杉对话,甚至想起立大喊一句“谁把这个跟踪狂拉走”让他无地自容,但自己也实在丢不起这个人。于是两人自顾自办公,一路向南。
下了高铁汪如海直奔工厂,路上收到小徐根据新的选品指南更新的选品计划,列出的几家供应商名单里甚至标记了部分是由章杉提供的联系人和地址,由章公子进行背书。
汪如海不知道章杉这些年都在做什么,但对于章家的情况还是清楚的,想就知道这几家供应商多少有过业务往来或者人情关系,虽然自己跟章杉有些恩怨情仇,他推荐的供应商想必的靠谱的。面上不表,汪如海还是暗自把这些地址纳入自己的行程规划,自顾自把返程车票往后改签了几天。
到了仓库,汪如海先跟负责人见面,又跟他手下工人挨个碰面,盘点货物,过了一遍贴标流程——没有熟练工,汪老板只能自己上,好在之前准备的材料齐全,也没什么门槛,就是按照白纸黑字每个环节做好就行。
忙活了一下午,等到交代得差不多已经近晚上八点。
但众人也没饿着,差不多饭点的时候汪老板的秘书兼司机“小章”便给所有人点上了外卖,甚至搭配好啤酒和果汁,感觉已经超过抠搜的汪老板给出来的餐标。
汪如海一脸云淡风轻,只是趁别人不注意时在章杉耳边恶狠狠地说道:“没人让你点外卖,成本自付,别来找我报销。”
“还可以报销吗?”章杉一脸单纯道,“开玩笑的,当然都是我自费,汪总不用担心。”
汪如海只能鼻孔出气,啃了口包子,又接着去盯工人打印标签。
等到彻底收工已经是晚上十点,汪如海累得眼前发黑,扶着老腰不忘给仓库每人包了个红包:“辛苦大家,今天主要是第一次走流程,得看细点,明天这批货可以优先发出去,这样仓位让出来才来得及进新货,有什么问题第一时间联系我,印刷错了,标少贴了,包装不对,只要及时更正都不是问题,辛苦了,今天就到这里。”
章杉帮着他整理资料,见他抬脚往外走,又说自己打好了车,就在路边停着。
汪如海已经懒得追究他到底又是如何搞到自己的酒店地址,上车眼神发直,下车直奔房间,等章杉洗澡出来时他已经趴在床上进入深睡眠。
章杉无奈地笑笑,只留一个走廊的夜灯,犹豫了一会还是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凑近他,鼻尖到脸颊大概只一厘米的距离,这是分别八年来二人最近的距离。
他无声无息地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还是记忆中久违的味道。
他又慢慢拉开距离,可能确实上了年纪,哪怕凑近也没有年轻时的躁动,只有一种深远的平静,弥漫进五脏六腑。
却也好像比年轻时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心。
这些天近乎朝夕相处,章杉感觉自己在慢慢找回当年的感觉——但又不同——当年的汪如海才是主动的一方,他好像天不怕地不怕,毫不顾忌地表露自己的感情和取向;自己则是享受被追逐和爱,沉默地看着少年人袒露的内心。
风水轮流转,现在终于轮到他吃闭门羹了,章杉自嘲地苦笑了一下。但他微妙地感受到,汪如海确实还是包容自己的,他如果是全然拒绝的姿态,自己甚至不会有靠近的机会。既然现在还能共处一室,多少意味着对方的默许。
但这默许中多少是成年人的无所谓,他不敢细想。
章杉检查了一下空调,果不其然被调到二十度。他调高空调温度,又把汪如海丢在地上的衣服挂进衣柜,拉好窗帘,轻手轻脚上了自己的床。
虽然进房间前汪如海呵斥他自己再去开一间房,但章杉选择性无视了一些默认会被双方最终接受——或者说汪如海最终将包容的部分——比如两人共处一室。
他仍随身带着那枚黑曜石的戒指,等待一个能重新送回的时机,但现在看来可能比自己预想得还要道阻且长。
章杉躺在床上做睡前功课。两人都不是年轻人了,今年汪如海二十八,自己则将将三十岁。三十岁的人还剩多少真心?这些年不仅汪如海,章杉自己也是跟各种人打交道做生意,无时无刻不在计算利益关系,就算是朋友也很难再回到学生时期的纯粹状态。
何况是恋人……两人之间的经年隔阂不知道如何才能弥合。
章杉长叹一口气,突然听见隔壁床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走一步算一步吧,他心想,至少这一次他会做那个完全坦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