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后的生活并不会有什么天翻地覆的改变,檀辰只觉得问题更多了。
汪如海招了几个大学生,檀辰抽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交接完工作后乐得清静,想都不想把汪如海“高三毕业来当主管”这句屁话抛在脑后。
他更发愁的是张望。
几次模拟下来檀辰的成绩都很稳定,班主任知道他家情况,主动来聊志愿,聊来聊去问题都卡在“如果去外地上大学弟弟怎么办”上。
张望今年才高一,未来还有两年,虽然檀辰觉得他自己一个人在家问题不大,自理能力已经相当成熟,但毕竟还是未成年人,万一放飞了学坏了食品中毒了一个人倒在家里,等檀辰回来可能尸体都馊了。
张望眼角抽动:“……那也不至于吧哥,你看这么多年我哪有食物中毒前科。”
檀辰心不在焉地说:“急救打119知道吗?”
张望:“是120吧哥……其实是你比较危险吧……”
檀辰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个烦躁的心绪从何而来,趁张望不在家悄摸摸翻出一根檀春的香烟点燃抽了一口,没抽出什么意思,倒是被呛了好几下。
檀辰也想过本地的大学,走读,能照看张望,还能兼职去汪如海公司打工,但本地的大学着实差得有点远。稍微兼顾学校水平和距离的就是省会的大学,两个半小时车程,周末回家也还行。张望平时就办高中的寄宿,吃在食堂,住有宿管老师,多少放心点。
檀辰的班主任一心为了班上的升学率,答应檀辰,虽然按照规定本市学生是不能办住宿的,但是檀辰家里情况毕竟特殊,她能搞定。
另一方面就是钱的问题。檀辰父母留下来的抚恤金这些年檀春分毫未动,估摸就够檀辰四年的学杂费。但现在多一个张望,日常的吃穿用度不可避免地增加,自檀春去世后基本就是坐吃山空。
檀辰原本觉得自己不会很在意这个问题,车到山前必有路,直到随着高考临近,连续几晚失眠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淡定,每晚眼睛一闭大脑根本停不下来,像被一窝兔子扒过的草,就算睡着也是持续的浅睡眠状态,早上起来好像熬了个大夜。
问题不大。这天半夜,檀辰轻手轻脚又去檀春房间偷烟——檀春的照片就摆在立柜上,和蔼又好像带着一丝询问地看着檀辰。
檀辰:“就一根,奶奶,我睡不着。”
他想试着感受烟顺着气管往肺里走,结果又一次呛得厉害。这次终于惊醒了张望。
“哥?”张望试探地喊了一声,发现檀辰不在下铺顺着动静就来了。
檀辰眼疾手快把烟藏了起来,可惜张望那个狗鼻子灵敏得很。
“你大晚上不睡觉在……偷偷抽烟?”张望困得眼睛睁不开,但还是一下指出檀辰的罪状。
檀辰:“我没有。”
张望摇摇晃晃直接凑近他的嘴角,抽了抽鼻子。
檀辰脸上挂不住,道:“你属狗的吗?”
张望:“给我来一口,哥,说好一起活到八十岁,你怎么偷偷折寿,咱俩就是致癌物也得同步摄入。”
檀辰被他的歪理邪说震得说不出话,没留神就让张望抽走了手中的烟,就着濡湿的烟嘴吸了一口。
张望没有尝试过肺,老烟民一样就吐出了烟。
檀辰刚准备发作质问这破孩子是不是背着自己没少抽,就见张望狠狠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说:“行啦,都不许再抽,谁抽谁是小狗。”
檀辰感觉这大半夜也不是说教的时候,悻悻闭上了嘴,不想听张望追问自己为什么抽烟,好像也无从解释,转头就要回自己房间。
张望很快跟了上来,甚至抹黑掐住檀辰的腰,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回房间。
“放开,重死了。”檀辰毫无威信地说道。
张望哼唧了一声,没说什么,檀辰只好任由他挂着,直到回到床边。
“我可以跟你睡吗,哥。”张望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仿佛是梦话。
檀辰感觉心神俱疲,这么一折腾忘了原本焦虑的事,只觉得睡意突然汹涌而来,马上要把自己淹没。
张望自觉把没有回复当作默认可以,把檀辰挤进去,大摇大摆睡进了下铺。毕竟是单人床的大小,张望保持树袋熊的姿势委屈地继续侧挂在想尸体一样躺平的檀辰身上。
“哥,”他小声问道,“你是不是失眠了?”
檀辰感受到久违的睡意,敷衍地“嗯”了一声。
张望:“你是因为高考还是我?”
檀辰不做声。
张望接着念经:“高考的话你一定没问题,感觉你从小到大都没为考试紧张过。你记得我那个小学老师吗?每次考试前都要问我们好几遍是不是紧张啦,原本不紧张的都被他问紧张了……但是只要你说句紧张个屁,我感觉好像真的,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檀辰没有睡着,但也没有多清醒,只感觉自己的意识顺着张望的话漫无目的地漂流,有这么件事吗?他甚至想不起来什么小学老师,倒是这句话确实像是自己会说的。
张望:“要是担心我的话,就更没有必要啦,像你说的,如果只是省城的大学,周末或者每个月还能见一次,平时我就住学校宿舍,挺好的,我有个好哥们,就是那个家住山里的王小川,高一就住宿舍,到时候我也可以跟他一起。”
檀辰脑海中又模模糊糊浮现出王小川的样子,经常跟张望一起放学的一个小男孩,脸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人高高瘦瘦的,站在张望旁边衬得像根竹竿,并拘谨地把所有枝桠都收了起来,多说几句话就会脸红。
张望的话音好像忽远忽近,檀辰依稀听到他开始讲自己也攒了一点零花钱,也可以给低年级学生补课。
张望有意无意地用手婆娑着他的肩膀,担心他受凉又把被子拉起来掖好。
少年人的身体像个暖炉一样,亲密无间地烘着他的心。
檀辰终于沉沉睡去。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十一点,他愣了一会,猛地爬起身,才想起今天是周六。
檀辰感觉自己很久没有睡过这么深的觉,好像盘踞在脑海中的阴云终于散开,轻盈的空气涌进来。
他起身穿好衣服,拉开窗帘,又把窗户大开,初春微凉又柔和的风吹了个满面。
张望听见屋里动静,大大咧咧推开门,“哥!你醒啦,出来吃早餐啦……你怎么吧窗户开这么大,别感冒了。”
“什么时候这么啰嗦了,”檀辰答非所问道,“春天来了。”
或许是因为春风确实可爱,也或许是因为昨天晚上听张望念叨了很久,檀辰感觉自己心里那股无名的焦虑一洗而空,所有问题好像都有解决办法,那些难以言说的困扰仿佛都只是庸人自扰,甚至难得有了“天气这么好应该出去逛逛”的想法。
但是他想不到去哪逛逛,只能一边吃早午饭一边顾左右而言他地假装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今天天气挺好的。”
敏锐的军犬接收到信号:“对啊难得天晴,我们出去逛逛吧!”
“行。”檀辰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手拿把掐计划通。
两人漫无目的地走走逛逛晒太阳,张望随口问道,“你想读什么专业?”
檀辰心思不知道飘到哪去溜了一圈又回来:“外贸吧……或者英语,汪老板建议读点实在的能用上,比如会计之类的,但我对财务相关的实在不感兴趣。”
“到时候再看吧,也不用太热门,读个方便就业的,也不能太难,耽误我兼职。”
张望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还跟汪如海聊过这个话题,但想来确实好像也没什么别人能给建议,自己又只是个高一的学生。
檀辰见他不接话,用余光瞄了一眼,问道,“你呢?虽然还有两年,也可以想想了。”
张望:“我想学生物制药。”
檀辰:“哦那蛮好的……生物制药?”
檀辰颇为诧异地看他,“这么精准吗?”
张望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说道,“毕业了可以去药企做研发……上学期我们班主任的一个毕业生回来看他,然后顺便给我们介绍了一下,他就是学生物制药的,先在学校实验室给老师打工,拿了几个专利,又去一家外资药企做研发,感觉收入不错,而且也……挺有意义的。”
张望看了檀辰一眼,发现他还在看自己,又若无其事转过头,耳朵有点红,“当然我也还不是很懂,那个学长也提到说这行业走好也不容易,他算是每一步都很幸运……但我也没有非要做这行啦,可能到高三又是不一样的想法。”
檀辰确实对此很意外,张望从来没有主动跟自己聊过学校和专业,他总默认他就是个小孩,但仿佛今天才发现,他在自己没注意的时候长大了。
而且他隐约觉得这个想法很有可能也跟檀春的病有关。
檀辰静了片刻。他能感觉出来,张望的这个想法并不是心血来潮的,而一定是已经独自琢磨了很久,才能在自己突然问起来时,这么自然又坚定地说出口。
张望感觉面上的温度下去了一点,同时感觉自己这番话确实给檀辰带来了一些震撼,努力压下要翘起的嘴角,心想汪如海那个只知道赚钱的俗人知道什么。
他还是不自觉地时时刻刻跟汪如海比,但就算他再不想也得承认汪如海确实脚踏实地做实业,而自己现在说什么好像都只是小孩子的理想主义。
檀辰觉出一丝欣慰,又不知道说什么,正好路过烤肠摊位,赏了张望一根烤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