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顿折腾过来,坐下没多久就到了倒数第二组的选手入场。
虽然是一个B级赛,赛前的六分钟练习仍有揭幕的环节。广播里一个个念出选手的名字,她们一个个向观众挥手示意,引来一阵又一阵的欢呼。
顾贝曼自矜很多,只是坐在位置上轻轻鼓掌。
倒不是区别对待,她看尹宓比赛一样冷静。说到底,自己上过场,哪怕不是多么正式重要的比赛,所体会到的惊心动魄与热血沸腾是坐在台下的观众远远体会不到的。
人一旦沾染过那种急速兴奋与紧张的混合感,被赛场惯坏了的大脑就很难再越过那条线。
倒数第二组的短节目分数都比较相近,里头唯一让顾贝曼觉得有点兴趣的是最后一位出场的俄萝。
她正是手握这一次奥运三名额之一,那位最年轻的,这个赛季刚刚升组的选手。
对于大鹅这种人才储备丰厚的国家来说,随手抓一个天赋异禀的十五岁选手来参加奥运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更何况越是年轻姑娘,越容易出难度和成绩。这世上大多数女单都是青年组的成绩远超成年组的。
所以顾贝曼才一直为尹宓感到骄傲。
成年后训练出来的高级跳跃,比青年女单更稳定,也更难。
而尹宓从来没有抱怨,也没有沉湎在过去的荣光,一直抱着那些沉重的包袱溺死。
对于一个被贴上心理脆弱的标签的选手,尹宓身上很多行为都出人意料。
要知道国内的女单选手很多人在心里都给自己设了一个坎,因为怎么努力都不可能赢过领奖台上的人,久而久之人难免会缺乏干劲。
这种事也不能完全怪她们。
越是尖端的运动员越是野心勃勃,这样的人很少有人能接受自己的失败,而且是无望的一直失败下去。
因而尹宓格外耀眼。
已经做到她那样无可撼动的地步,为什么还要追逐着向前?
但尹宓就是做了。
三周跳不行,就练四周。
表现力不行,就刻苦练习。
弥补短板,并一直延展长处。
何等可怕的决心与毅力。
如此耀眼无双的珍宝,作为最初发现她的人感到与有荣焉也是正常的。
犹如历史上被做成传国玉玺的和氏璧,摸过它的手属于无数个帝王或当年权力中心的红人们。
然而依旧是它最初的主人与它一同留下来传世的寓言。
她倒没有非要和尹宓一同留名青史的意思。但她有这种自傲,在花样滑冰的历史上会永久留下尹宓的名字。
那位年轻的俄女单终于在最后出场。人们为她欢呼,因为她在青年组就展现出的优秀。
“这是升入成年组的第一个赛季,不知道索菲亚·米哈伊洛娃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惊喜。”赛场边的解说们显然已经与这位选手熟识。
“可惜她在短节目《吉赛尔》的发挥并不如人意,目前以0.01分的分差排名第七出场。考虑到与短节目第一名的分差,我个人认为想要反超还是有很大难度。”
青年组成绩不错的选手一般升组后的待遇会延续。
说起来很尴尬,花样滑冰确实是竞技性的运动项目,但由于P分这个充满主观性的分数存在,或多或少有些按资排辈的问题。
按照裁判们对她的溺爱,索菲亚本不至于被挤到第七名。可惜她上来就摔了连跳,后面又为了求稳主动将纸面上的3A变成了2A。
这种妥协与不符合期望的表现使得她暂且失去了裁判的青睐,连一向优越的执行分都大打折扣。
这一下就把本来的种子选手给滑到了倒数第二组。
金棕发的女孩听不见他们的议论,一脸冷漠的在冰面上蹦了几下,然后拍拍大腿滑进冰场。
她的自由滑选曲自俄罗斯作曲家拉赫玛尼诺夫的《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一组灵活变奏的钢琴交响乐,一曲浪漫主义的狂奔。
拉赫玛尼诺夫是冰场上的常客。他的作曲常常被各国选手选中作为短节目、自由滑的选曲,藏着许多古典乐的经典引用与变调。
只是十五岁的少女,连流行乐都未必能鉴赏的年纪,她们到底能否领略这些恨也恨得用力,爱也爱得深沉的感情呢?
冰场上一直都有这样的声音,一直也没有一个能让大家心服口服的选手来打败这种质疑。
即便是那些以表现力著称,有可以流传后世的节目的选手,他们真正能表演出曲目中所谓沉郁顿挫之势,也已经是经历过风风雨起起伏伏多少年后了。
所以苏菲亚没有去体会曲子。她在跳舞。
有人形容《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像一次航程,前面静谧中途迷雾四布,最后豁然开朗向前冲。
那么苏菲亚就是这艘船上唱着跳着在水手们起哄声中挽着裙子大笑的舞女。
“接下来是4T,让我们屏息——漂亮!”
苏菲亚双手高举,而后展翅亮相。她视之左右,神态倨傲犹如一位女王。人们不由自主跟着她的节奏拍打手掌。
那些掌声像是潮水一层一层推向冰面,将这位新任的女王托起来,让世人垂首膜拜。
俄罗斯真是一个拥有独特美学的国家,顾贝曼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冒出盐铁这个词。
可能因为这是泪与血的味道?
凛冽的锋利的寒冰塑造了他们的气质,无论多么温柔柔软的故事总是被他们带的一阵腥风。
难啊,要赢他们真是难啊。
裁判组在紧张地算分。底下的观众也在屏息等待。
自从几年前大鹅女单率先开卷四周跳,这几年女单的分数记录越来越往上抬。虽然大概知道今天不会出现一个很恐怖的分数,但这也是有四周跳的自由滑,分数肯定不低。
有些观众甚至现场掏出手机在计算分数。
可能光技术分就要逼近九十了,顾贝曼在心里大概估算了一下。
最后广播报出来的总分为157.67。这么看裁判甚至没有给她很高的P分。
可能因为上了四周跳和3A会影响节目衔接与观赏性。
幸好我跑得早。
顾贝曼摇摇头,让自己尽量不带情绪去看接下来的比赛。毕竟再有一个人就该尹宓上场了。
下一组的六练出场,广播介绍到“YIniMi,from Team China”时场馆里响起来比之前哪一位选手都更要热烈激动的掌声。
大龄女单就意味着,今天座上无论是奔谁来的粉丝,都是尹宓的墙头草。
竞技体育本来就不公平。花样滑冰这项运动更是不公平中的不公平。大多数观众都被美丽的表演骗进来杀,经过一个欢喜入坑找准墙头,发现被骗义愤填膺,多次失望心灰意冷的过程,最后只想把自己在冰场上的人质好好送“走”就头也不回地跑路。
但人从不长记性,总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同一个坑里跌倒。
等你又咬着牙说把这个选手送退役就再也不看比赛的时候,你竟然能在冰场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就好像在兵乓球比赛里看到老瓦和波尔一样安心和熟悉。
无论哪个国籍的观众都会对这样的选手致意。
多么坚韧的精神,多么赤诚的热爱啊。
否则谁会愿意在这种充斥着阴谋、暴力、排挤的地方待下去呢。
无论是哪个时代入坑的粉丝,当他们看到尹宓还在滑冰,从心底会觉得似乎世界还是那么美好,现在冰场也没有那么陌生。
一切都还是黄金时代的模样,那些欢笑的旧日不曾远去。
人们在她身上投射那最初的对于这项运动的单纯的喜爱,那种初见时的悸动。
因而人人都是尹宓的粉丝。
没有人会不爱她。
尹宓依次柔柔举起双臂,向四面的观众致意。
她一抬手红色的线条就在黑色的衣身上流动起来。
顾贝曼看着那些线条聚集起抽象的玫瑰,最后在尹宓心口汇成一个十字。她的耳朵突如其来地响了一下。
顾贝曼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
但很快,她的耳朵就开始一声接着一声吱呀吱呀地叫唤,都快织成一首歌了。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犯病?
顾贝曼捂住了耳朵。
她仔细思索,没有什么会诱发自己心理创伤的东西才对啊。
尹宓从观众席前加速划过,起跳了一个3Lz,引来观众的欢呼。
那声音被欢呼突兀地割断。顾贝曼摇摇头,确认耳朵又不响了。她没放在心上,以为是前几天飞行的后遗症,便继续安慰地躲在椅子上看比赛,一手偷偷举起手机打开录像。
这可是一手资料,到时候要传到她们那个放比赛视频的小号上的。
六分钟几乎是转瞬即逝。选手们被收拢,除了第一位出场的第六名外,依次从冰场边缘那个小口子挤出来。
顾贝曼好久没有觉得这么紧张和激动。比她自己在赛场上或在舞台上激动紧张得多,也比她在台下看过的任何一场尹宓的比赛都要紧张激动。
她几乎没注意前一位选手跳了些什么,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那种短气的窒息感带来一种眩晕。而她的耳朵,非常不意外的又有点不舒服起来。
在令人目眩神迷的眩晕与轻微的耳鸣里,顾贝曼听见尹宓上场的播报。
明明装束艳丽,但尹宓似乎用了白一个度的色号,整张脸透露出一种苍白,同她的服装与红唇相映衬,有一种古怪的悲伤。
尹宓抬手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她垂下头,双手掩面。
《安魂曲》的声调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