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颜是成灵,离开了幻境,需要充足的休息,所以姒楚念和梵卿走后,他便睡下了。
姚商菁如今修为有增无已,夜间只需打坐静修,于是二人互不打扰。
这一夜,华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他的始末。
还有一些从未知晓的因果。
容炫画了第一幅自画像之后,有上百年没有再拿起笔。
他积聚了上万年的欢喜与孤独,热情与渴望,在那一幅画中喷薄而出。
爆发之后,便是漫长而冷寂的沉淀。
那段时间,他试图用云游四方来消解苦楚。
可他却渐渐发觉,在他眼中依旧异彩纷呈的世界,如今在他心里,再也无法激起旧日的热忱。
他冷眼旁观一棵树从幼苗初长到枯枝朽木,也不再留意路边的野花。
他只看得见白茫茫一片大地的单调与乏味,却不再为松枝扬雪的一瞬而欣喜。
芍药含春泪,蔷薇卧晓枝,年年如此,他却不愿再观赏、铭记、描画。
他走过山涧,只看见清冽的溪水中自己的倒影,却失去了游鱼的从容之乐。
容炫再次拿出画笔,静默了很久,却什么也没有画出来。
他只得使出最后的画法,用神识控笔,笔落由心。
这种画法他只在为他人制幻境时才用,以揣摩执迷者的所求。
如今用在了自己身上。
当他再次清醒过来时,身体不可控地发起了抖。
画笔掉在地上,笔尖墨色飞溅,斑驳了他的长衣。
画纸上,是他自己。
容炫翻出第一幅自画像,凝视良久。
他有强烈的预感,只要他烧掉它,便可以像以前一样,重新着彩万物。
可他终究不忍亲手毁掉这幅画。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他搞来一面等身长镜,日日描摹。
最终挂满了一室的画像。
画上,由一人,变成了两人。
华颜记忆里第一次有意识,是在容炫的幻境里。
可在梦中,他的苏醒,远比那时要早。
他梦见自己身前有一面长镜,镜子里有个人,和他一样高,却看不清脸。
他却能感受到对面人的情绪,令他痛苦。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安抚他,于是手穿过了镜面。
那一瞬间,他看见了第三个人。
那人的相貌如此熟悉,可他并未见过。
第三个人看着他们,他脸上的神情,正是那让他万分痛苦的模样。
那个人正在观摩一幅画,画上有一面镜子,镜子里的人一只手探出了镜面。
和他现在的动作一模一样。
原来自己才是镜中人。
华颜看见画外的人伸出手,与此同时,对面的人牵住了他探出的手。
他再次陷入了沉睡。
华颜再次产生意识,已经不知过了多久。
他发现自己可以穿梭在每一幅画里。
他看见容炫在作画。
那是一幅很长的卷轴,画上有山有水,有房屋花园,有树林草地。
他本想进到离容炫最近的画上端详他作画,可却被一股不可抗的力量推向容炫。
待他再次反应过来时,看见自己手中握着笔。
他似乎是附在了容炫身上。
奇怪的是,被附身的人像是没有察觉到一丝异样,继续画画。
华颜也平静了下来,他慢慢沉浸于面前的画,只觉得容炫运笔的速度愈来愈快了。
后来,他再次没了意识。
接下来的梦,便是存在于华颜记忆中的事了。
幻境落成后,华颜便被安置在里面了,那时候他尚没有完全的意识,仅仅是依靠惯性存在。
那段时间,容炫尚未从外面的世界里脱身,可以进入幻境的时间很短。
华颜日日坐在荷花池边,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等待着容炫的出现。
容炫在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容炫离开幻境,他便如被抽去灵魂一般,枯坐观荷。
突然有一天,华颜看着自己投在水中的倒影,发觉他和容炫生得一模一样。
从那一刻开始,华颜才真真正正成为华颜。
他的来历十分模糊,像是被刻意淡化和忽视,却是不必质疑的。
他也从未思索过,为何天地间只有他和容炫两个人。
因为此后容炫会一直在这里,在他的身边。
所有疑虑都不及此分毫。
第一次下六博时,华颜举棋不定。
容炫握着他的手,替他移动棋子。
容炫凝视着他的眼睛,道:“你要利用我,达到你的目的。”
华颜问:“利用你什么?”
容炫依旧握着他的手,道:“利用我的真心。”
数千年的时光里华颜变化颇多,他的灵魂愈加成熟,灵气也更旺盛。
容炫也在变。
容炫生病了。
他躺在床上,一动也懒怠动。
华颜喂他吃了药,在他身边躺下。
华颜用胳膊圈住容炫,将容炫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口处。
他用下巴蹭了蹭容炫的额头,轻声问道:“你怎么会生病呢?我们不是在幻境里吗?”
容炫倏忽睁开了眼睛。
华颜也怔了一瞬,随后放开容炫,直视对方,解释道:“我方才是随口说出来的,此前也不晓得幻境,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失控了,容炫想。
华颜不再是一个虚幻的念想了,他已经是一个成灵了。
成灵是不会一直待在幻境里的。
如果说他如今生病只是幻境中的偶合,那华颜势如破竹的成长呢?
他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该做些打算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华颜看见容炫在作画。
画上有一株古树,亭亭如盖,明明树上没有开花,可地下却铺了一层蓝色的落英。
树下卧着一只通体纯白的猫。
华颜冥冥之中感知到这幅画意味着什么。
可他不愿相信那个答案,颤声问:“你要做什么?”
容炫手中依旧握着笔,他凝视着眼前的画,没有回答他。
华颜看不见他的脸,一股烦躁浮上来。
他一把夺去容炫的笔,挡到他身前,道:“你要离开吗?”
华颜将这些年来他们之间的事串联到一起,红了眼睛。
他骤然转身,手中多了一把刀。
华颜抬手刺向刚刚落笔不久的画。
容炫眼疾手快,从背后抓住刀刃,顺势将华颜自己怀里带,紧紧抱住了他。
容炫轻声说,“不行,你会受反噬的。”
华颜问:“这是门,对吗?”
“不,”容炫趁着华颜手上松了力气,将刀扔到了地上。
华颜落下一滴泪,问:“那是什么?”
容炫将下巴撂在华颜的肩上,说道:“是钥匙。”
华颜倏忽瞪大了眼睛,心中一惊。
他抓起容炫垂在一边的手,那只手方才握住了刀刃,如今还在滴血。
华颜挣开容炫的怀抱,转过身,捧起他的手,焦急地问道:“为什么还在流血?你不是幻境之主吗?为什么自己恢复不了?”
容炫:“哪怕在幻境里,我的寿命也是有限的。”
他是神,是幻境里的主宰,他在幻境里本应无坚不摧。
可如今,他会生病,会受伤,他在淌血。
这说明,容炫在衰弱。
容炫在他自己的幻境里也会陨落。
华颜颤声问:“是不是因为我?是我夺走了你的灵气,对吗?”
容炫摇头。
华颜不信,尝试为他治伤,他未曾修炼过,不会用法力,只得为对方渡灵气。
奏效了。
这意味着他和容炫,在幻境中,已经对调了。
这些年来,他灵气渐渐充沛,可是他不懂,在幻境里,哪里会凭空长出来灵气给他呢?
他的灵气渐长,是容炫一天一天衰弱的迹象。
“这么久了,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他继续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容炫拥住他,在他耳边说:“从你得知这是幻境那一刻起,你就拥有了完整的身体和灵识,我就要供养你。”
华颜回抱住他,问:“那我现在是什么?”
容炫:“成灵。”
“你画出来钥匙,是要做什么?”华颜声音极轻,很是挣扎,他害怕得知一个不好的答案。
“不对,你早就料到了这些事,还没有我的时候,就留了门。”华颜继续道。
“你要带我走,对吗?”
“你怕我不愿意跟你走,所以留了门。”
“门不是留给你出去的,是留给别人进来的。”
“你要让他们,替你杀死我。”
最初那面镜子碎了。
字字珠玑,声声泣血。
容炫没有说话。
这是默认。
华颜是他一手缔造的,怎么会猜不出他的用意呢。
华颜松开了环着容炫的手,垂在身侧,冷声道:“容炫,我恨死你了。”
华颜道破这些后,并没有大闹一场,他们安安静静地相处,夜晚仍旧相拥而眠。
可容炫心里清楚他在想什么。
终于在某一个黑沉沉的夜晚,华颜问他:“你后悔缔造我吗?”
容炫毫不犹豫,坦言:“后悔。”
“我为一己私心将你带来,如今又要强行带你离开。”他低沉的声音在黑夜里如同忏悔。
华颜:“你要为别人的安稳带走我,是吗?”
“你凭什么不经我同意,擅自判定我的生死。”
“你是神,可我不是。”
容炫心中酸楚,轻抚着他的发,倾听他的怨尤。
华颜问道:“为什么连带走我,你也要假手于人?”
容炫如实道:“我不忍心。”
是啊,不允许他活,又不忍心带他走。
华颜长叹道:“你不该给我取名华颜,你该为我命名为华胥。”
他们在黑暗里各怀心思,又割舍不下彼此。
半晌,容炫问:“如果我说,钥匙是留给你出去的,你会离开吗?出去后代替我活下去,像一个神明那样。”
华颜没有正面回答,他的声音闷在容炫的胸口处,缓缓而言:
“我的血肉里,早已熔进了你的灵魂。”
二人静默良久,华颜抬起头,直视容炫的眼睛,道:
“你不是让我利用你吗?”
容炫凝望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我还没见过外面的世界。”
容炫:“你这算是利用我的歉疚,还是真心?”
华颜:“真心。”
真心才能利用真心。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