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炫神君降世以来,好游山玩水,他穿梭于世间,曾独立于极峰之上,见众生海海,也常静伫涯岸,观洪波兴替。”姒楚念望着远处,娓娓道来,旁听的人也随着他的讲述静下心来。
“当他目睹着黄昏的日光层层覆上山脊,又寸寸褪去,他终于发觉,他越来越爱这天地间的一切,尤爱它的阔大与华彩,”姒楚念转过脸,目光落在妘晏仙侍身上,却并不认真看他,转而继续说:“于是,他将苍莽的山,汹涌的海,悉数奉于纸上。”
姒楚念看见妘晏仙侍表情微变,又继续说:“他的画中,有修道之人最缺乏的心境,那是明示在浓丽色调中的满腔热忱。”
姒楚念没有停,不再盯着妘晏仙侍,“仙道和神道们都说,容炫神君的画很好,但是,有一幅就够了。”
姒楚念说到这里,莫名笑了,眼里含着欣赏:“他喜欢一切色彩明亮的事物,喜欢穿彩色的衣服,喜欢养漂亮的鸟雀和鱼。容炫爱着世间的一切,不止目之所见,还有声之所闻,体之所感。”
姒楚念一字一句说着,眼中情绪骤然变化,突然将目光投向妘晏仙侍的双眼,对方猝不及防,直愣愣与他对视,“他要将喜欢的一切,都画进画里。”
妘晏仙侍分明感觉到,此刻,这人眼睛里有他很熟悉的东西,那是疯狂。
不过,那种神情转瞬即逝,姒楚念垂眸,恢复正常,用平静的语调继续说:“不知是谁,发现容炫的画中另有别境,分外美好。”
姒楚念转过身,两手随意地放在身前栏杆上,凝着远处的一亭荷花,说道:“于是,有仙道请求他造幻境。”
“后来,他的画里常出现凡间风俗,亭台楼阁,雕梁画柱。”
姒楚念顿了顿,继续道:“可这一切都与所谓道心背道而驰。”
他说这句时,一边手臂下意识往梵卿身边挪了挪,说完这句话后,他便静默了。
倒是妘晏仙侍扶着栏杆,背对着姒楚念,突然低声说:“没人能真正看懂他的画。”
姒楚念转过头,对上梵卿的视线,二人又不约而同看向妘晏仙侍。
那人搭在木质栏杆上的手慢慢收紧,指尖微微泛起白,梵卿和姒楚念将其细微的动作尽收眼底,谁也没有任何表示。
姒楚念接上话,“所以后来,他的画不再送人了,他也渐渐隐退。”
“有一天,六合神君再也感觉不到容炫的灵气,于是,他神陨了。”
姚商菁不解地蹙了一下眉,因为姒楚念最后这句话是有问题的。
因为再也感觉不到他,所以他神陨了?
不过,他没有问出来。
姒楚念继续讲述:“怫意神君评价他‘性格怪诞,行事乖悖’,”他顿了顿,叹了口气,才继续说,“如仙君所言,没人懂他的画,更没人懂他,他很孤独,可他偏偏需要知己,所以他很痛苦。”
姒楚念向妘晏仙侍那边迈了几步,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是哀伤:“这要怎么办才好呢?要怎样才能不痛苦呢?”
妘晏仙侍依旧背对着他,保持着方才的动作,姒楚念看出来,他的脊背在发抖。
姒楚念恍然大悟似的声音响起:“他可以画自己啊。”
梵卿站到了妘晏仙侍身后的另一侧,比姒楚念离得还要近一些。
“只有自己才最懂自己,只有自己才可以接受并包容自己的一切。”
他这句话清晰落地,四人之间便陷入了静默。
连风声都停了,荷花也不再摇曳。
若不是姚商菁自己还在呼吸,他都要以为自己也变作了画中像。
妘晏仙侍终于受不了了,他浑身颤抖着,说:“为什么偏要让你们进来,为什么要打破宁静!”
梵卿在他转过身的同时,按住了他的肩,手上使力,将人推到了方才姒楚念在的栏杆旁,迫使他俯身。
姒楚念也跟过去,低头望向水面。
裸露的水面如明镜,映出清晰的倒影,根本不是妘晏仙侍的脸。
那张妖孽般的脸庞,眉眼间带着危险的蛊惑与张扬的迷恋,近乎鬼魅。
那分明是容炫的模样。
姒楚念抬头,看见那人变了容颜,衣装变成赤红色,与水中形象无异。
他下意识脱口而出:“容炫?”
那人朝他展露出狂妄的笑,用气声说,“错了。”
随后,便消失了。
余下三人一晃神,他们根本不在桥上,而是依旧站在方才的廊道里,面前是同先前一模一样的壁画。
姚商菁环视一圈,妘晏仙侍已经不见了,于是开口问道:“我们方才是怎么了?入幻境了吗?”
梵卿神情严肃,淡淡应了一声:“嗯。”
姚商菁:“妘晏仙侍呢?方才那个是假扮的,还是被弄走了?”
梵卿回道:“他根本没进幻境。”
姒楚念面色凝重:“又是境中设境。”
他专心想着幻境,没注意到梵卿用略微诧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姚商菁也没有注意到梵卿的目光,问:“方才那位是容炫神君吗?”
姒楚念沉思着,喃喃回道:“他说‘错了’。”
姚商菁那会儿站得远,没听见那个人最后说了什么,是以不解,问道:“说错了什么?”
梵卿温和的声音响起:“那人说他不是容炫。”
姚商菁:“万一是分身之类的呢?”
姒楚念垂着眸,目光虚落在空中,说:“无论他是本人还是分身,幻境中的一切都应在他的掌控之中,可看他的反应,他并不知我见过容炫的画像。”
梵卿接话:“所以他在试探。”
姚商菁:“试探什么?”
“他想知道容炫到底让我们看到了什么,”姒楚念顿了顿,“或者说——容炫想做什么。”
姚商菁脊背发凉,“这幻境中竟还有其他人!”
姒楚念倏地望向梵卿,双唇发颤:“不会是另一个……”
梵卿冷静地说:“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三人原路返回方才的画堂,场景已大有不同。
所有的画中,都多了一个人。
容炫一手拈着花,与对面长身而立的人谈笑着。
棋盘旁边,男人修长的手指捏着白子,将将落下,容炫温柔地看着对弈人的脸。
“这些画中的人都长着同一张脸,可为什么又不像一个人?”姚商菁打破了寂静。
梵卿的嗓音依旧四平八稳:“确是两个人,二人气质天差地别。”
姒楚念转头笑问:“那你觉得谁更像你认识的容炫?”
梵卿仿佛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话里带着笑,回:“我觉得——都不太像。”
姒楚念挑了挑眉。
梵卿一笑:“不过,有的人在与不同人打交道时,会呈现不同的性格,况且人是会变的,一万多年了,谁知道如何呢。”
姒楚念靠近一幅画,指着红衣的那位,缓缓开口:“如果按照色彩与画风来看的话,我倒觉得这个更像容炫。”
梵卿的目光一直落在姒楚念身上,闻言依旧看着他的背影,应当是等着他的下文,并没有说话。
倒是姚商菁疑惑地问道:“二叔何出此言?”
“你们看,这些画色彩浓丽华美,是容炫一贯的风格,而所有画中的两个人,虽然衣着都很漂亮,但是一个偏艳丽,与画的整体色调一致,而另一个偏为暗沉或者素净。”
姒楚念说完,又转向另一副画,画上两人均有正脸的描摹。
他继续解释道:“这两个人,神情全然不同,这人着天青色衣装,看上去内敛柔和,而另一位身穿竹绿外袍,配藕荷色内衫,却张扬凌厉,这个人的形象,与此画更为相配。”
姚商菁满脸“原来如此”的神色,自顾自沉思。
梵卿扬着眼尾,眼中依旧溺着姒楚念,问道:“那从其他方面来看呢?”
姒楚念回身,会心一笑,道:“不可说。”
他尾音上扬,向另一边走过去。
梵卿摇头轻笑,跟上姒楚念。
他们最终停在了对镜自赏的那幅图跟前。
此时的镜子里已然映出人影,落霞一般的长袍,金簪束发,手指稍稍探出了镜面。
而镜外的容炫,衣装如前,只是神情变了。
他在微笑。
“原来如此。”
姒楚念仰头凝视着画卷,万千思绪都聚成一条隐约的线,虽然令人不可置信,却又十分合理。
姒楚念睫毛颤动,缓缓回身,看向梵卿。
梵卿回望,安抚地笑着,轻轻向前迈了一步,说:“阿念,不必担心冒犯,不妨说说。”
“我未曾见过容炫神君,所有的交集,来自他的画作,还有画中的幻境。”
“他的画与别人的不同,色彩繁复,可见他心有万千,按理来说,鲜艳的色彩会让人感到热烈。”
“但是,他画中的意境很神秘,像是在压抑什么。”
姒楚念笑笑,评判道:“当然,这也是他的技艺高超之处。”
梵卿开口:“这也很矛盾。”
姒楚念:“对,就好像他爱热闹,却又有顾忌,放不下,拿不起。”
“所以,没有人看得懂他的画,他心中所想,也无人诉说。”
梵卿不带什么情感,说:“知己者可遇不可求。”
姒楚念:“所以这世间最懂他的只有他自己。”
姒楚念深吸一口气,说:“最爱他的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