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卿径直走向那白衣公子，坐在对面。

“一家子人找你找得焦头烂额，你倒是悠哉哉坐在这里听戏？”

他这话是兴师问罪的内容，可语气却不带一点怒意，甚至是含着笑的。

戏剧似乎是唱到了很解气的地方，台下看客纷纷叫好。

姒楚念在一片喧嚷中转头看向了他。

那一瞬间，梵卿看见了对方眼中残存的哀伤。

不过只一刹那，那人便浅浅笑了，放下手中的茶盏，半真半假地说：“感知你来了，我可是特地寻了此地来等你的。”

姒楚念看向梵卿的眼睛时，梵卿却是一怔，敛起笑颜，问道：“你的灵神怎么回事？”

“弱了七成。”

姒楚念眼里没有什么情绪，简单回答了一句，随后才看向刚刚落座在桌子另一头的侄儿。

姚商菁恭敬道了一声“二叔”。

他总觉得，二叔与之前不太一样，可是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同。

或许是在凡间度过一世，总归有些变化吧。

姚商菁仙位低，看不见姒楚念的灵神，听了二人的对话，也担忧地看自己的二叔。

凡是修道者，都讲灵神与躯体，躯体自是不必说，而灵神由灵气和魂魄组成，灵气是根本，修为越是高，灵气也就越强。

灵气滋养躯体和魂魄，躯体也要承受灵神。

而姒楚念如今，便是灵气太弱，滋养不了神君的魂魄和躯体。

这世间降生的灵，分为妖、凡人、兽、草木，称为天地四灵。

凡人自不必解释，降世后即为人形，也只有一种形体。兽包括普通兽类和灵兽，灵兽有法力，寿命更长，通常为神仙豢养。草木比较复杂，草木有灵，而不显山露水。

至于妖，大约是最受天道眷顾的灵，生来有真身本体，本体通常为灵兽，灵木等，同时也具备人形。

天地四灵均可以通过修炼而飞升成仙，成仙后便有机会成神。

然而个体之间总会存在差异，所以这世间的规则是不可能平等的，由是众生总有高低参差。

妖中有上古神族，发展至今，渐成三姓九族，分居于三地，分别为：长行姒姓，端阳妘姓，留宁姚姓。

每一姓均分三个氏族，一个氏族即为一家，同姓的三个神族共同治理一个地界。

三姓九族子弟，在妖中往往资质较高，生来灵气充沛，成年前后大多水到渠成修炼为仙。

而其他族类的妖，则需要费些时日，不过只要持之以恒，成仙并非难事，总归是比其他三灵省力许多的。

普通仙道终其一生都难以修炼成神，因为成神不仅要看修为，还要讲机缘和悟性。

很少有仙能悟道成神，所以神道在六合之内寥寥无几。

但是，凡事都有例外。

姒楚念一出生便是仙，修为与生俱来地高。前面的九千年里，养病几千年，修炼几千年，再加上像大多数仙道一样，时不时出山做些功德，实在算不上大仁无量，可就是这样，如今仅仅九千多岁，就飞升神君了。

六合之内，纷纷猜测，长行姒姓自长离先祖起就功德无量，及至姒楚帝君夫妇，福泽绵延，天道垂爱长行这位二殿下，所以他生来就是仙。

虽然，在三姓九族之中，并不只有一姓有此番大功德的神君，但他们的孩子也是规规矩矩，所以这种说法也不太站得住脚，剩下的原因，那就只能归因于机缘巧合了。

可是，这世上的福祚从来没有轻易享有的。

姒楚念年幼时灵气弱，承受不了作为仙的深厚修为，只能以凤凰真身养着，好不容易可以化为人形，又病怏怏的，数千年才把灵气养足，病也渐渐好了。

然而此时，他飞升神君后，修为确实大增，但是灵神弱了这么多，甚至不如飞升之前。

随之而来的，是病气卷土重来。

梵卿瞧着他的面色，又恢复到了几千年前那孱弱的样子，眉间不自觉地染上哀痛。

“所以，你来这里，是找到了恢复灵神的法子？”梵卿看着姒楚念发白憔悴的脸色，问道。

姒楚念听了他的话，轻笑着，用轻而缓的语气说：“我哪里知道怎么进来，而且，我也没那胆子一个人来，我渡完劫，就掉进来了。”

他喝了口茶，看着楼下已经落幕的戏台，和渐渐散去的人群，继续说道，“我当时知道自己飞升成功了，可是没回去苍茯，而且还留在凡间，一开始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他说完一句话后，偏头咳了咳，又继续说道：“后来，我打听了一下，这里叫荒石镇，我之前在你的书阁里看过有关却尘的传记，便猜到了七七八八。”

姚商菁听着姒楚念说到“荒石镇”有些好奇，便插嘴问道：“却尘神君的飞升之地不是叫‘杏林镇’吗？”

“传记中写，却尘还未成仙时，是位郎中，在此镇中行医，飞升成仙后，在九重天担任医官，仙吏届满后，常常回到荒石镇行医，后来又在此飞升神君，百姓感念其恩德，才将这里更名为杏林镇，自那以后，荒山上也逐渐长满了树，这里也逐渐繁华。”姒楚念很有耐心，娓娓道来。

梵卿认真听完，问道，“那你掉进这里多久了？”

“这是第二天。”

梵卿听着，目光偏移，像是在思考这回答，又继续问道：“找到却尘的医馆了吗？”

“没有。”姒楚念眼神落在梵卿的手臂上，也不知是在看那串木珠，还是在看那人的衣袖。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姚商菁觉得气氛有些怪，好像谁的心思都没在前面的对话上，于是，他打破沉默，问道：“那我们要先去找医馆吗？”

“嗯，你去吧。”梵卿没看他，只是答了一句。

“啊？我一个人？”少年瞪大了眼睛，脱口惊问。

刚飞升的不是二叔吗？他自己去有用？

姒楚念换了个姿势，靠在身侧的栏杆上，长袖遮着口鼻，咳了两声，道：“反正得找几条街，我现在不想动，你找到再告知我们吧。”

姚商菁看着面色发白的姒楚念，觉得是自己考虑不周了，于是赶忙应了一声，起身对着梵卿行了礼，离开了。

姒楚念望着楼下穿过院子的玄衣少年，直到他出了门，才转向梵卿。

“你身体这么不好了？”梵卿蹙着眉，问他。

姒楚念满不在乎地答：“没有，就是凡间那一辈子太累了，懒得动。”

梵卿看着桌子上吃了一半的饭菜，便知道了，对方这话不真，但是也没继续问。

毕竟从小到大，他比姒楚念本人还要清楚那自幼病怏怏的身体，而且现在这人灵神太弱，一时间也恢复不了。

姒楚念眼睛里含着不明的情绪，目光堂而皇之地在梵卿身上逡巡。

眼前人身着广袖长衫，衣袍赤红，其中夹杂着不规则的金黄纹理，如同火焰。

被审视的人也不觉得冒犯，只是含笑看着他。

最终，姒楚念开口评价道：“很……令人眼前一亮。”

梵卿看着他因为含笑而上弯的眼尾，语调上扬，说：“本来算着你要回来，特地穿成这样迎接你，谁成想追到这儿来了，也没来得及换下。”

也不怪姒楚念这个反应，他自幼跟着眼前这人，何曾见他穿得这么鲜艳。

姒楚念没有评价那赤袍神君的回答，而是瞟了一眼对方的木制发簪，依旧笑盈盈的，说：“要是戴支金簪就更好了。”

他的眼睛很漂亮，目光并不深邃，他性情温和，与人说话时常常笑着，好看的眼尾上扬，却只是让人觉得客气又有分寸。

不过此时，梵卿看着他的眉眼，竟有一种对方很是多情的错觉。

院中的看客几乎散去，四周逐渐安静。

梵卿听了这越界的“建议”，并不觉得对方无礼，反而开玩笑地说：“我这些年朴实无华地过来了，哪里有什么金簪。”

随后他顿了顿，身子稍微前倾，继续道：“不如——请名扬四海的丹青楚公子为我做一支？”

姒楚念擅长作画，雕刻手工也是在六合之内数一数二的，又因着年轻，便被称为丹青公子。

“好。”姒楚念听着对方玩笑般的话，却认认真真答应了下来。

梵卿有些意外，他本以为姒楚念会装腔作势地推脱一通，最后不了了之，结果那人却出奇的爽快。

不过，只一瞬，姒楚念又笑了，露出本相：“我可是要报酬的。”

“想要什么？看看我能不能付得起。”

“容我想想，反正不会太过分的。”

姒楚念又上下扫视梵卿周身，眼前这人样貌本就出挑，举止间又带着神道的从容，可偏偏着一身艳色衣衫，在凡人堆儿里倒显出几分矜贵。

于是，他换了一副遗憾的表情，道：“不过——你这一身在这种小镇里还是有些显眼了，太有仙风道骨，容易惹人怀疑，我之前试过，这个重境中可以使用一些小法术，就……委屈一下了。”

梵卿笑着变换了衣衫，弱化了周身的灵气，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普通凡人。

梵卿见姒楚念情况还算好，就拿出舒音珠，告知姒楚帝后已经寻到了人，不过暂时隐去了灵神变弱之事。

此时，姚商菁那边也传来消息，说是已经找到了却尘的医馆。

这边二人也不耽搁，离开了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