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卿见姒楚念状态恢复了,没再开口问他,两个人一起看着脚下。
他们站立的地方,是一片浩渺无际的雪地,远处雪天相接,浑然一体。
四周没有河,那么水声是哪里来的?
两个人无声地对视了一眼,一同蹲下,梵卿伸手戳在雪地上,发现了不对劲。
雪地松软,却不冰凉。
二人小心地拂开表层的雪,雪厚一掌,下面是透明的冰层。
冰面之下,仿佛有赤红的光,起伏跳动。
姒楚念眉头一蹙,轻轻摸了摸露出的冰层,湿滑冰凉,不似作假。
梵卿拉住他的手腕,冲他摇了摇头,随后又拉着他站起身来。
姒楚念不解地看着他,只听对方温声说:“靠后点,躲好了。”
姒楚念照做,没有多言,下一瞬,狂风四起。
大风将地面的积雪卷上半空,整片天弥漫着涌动的雪花。
梵卿一边手臂随意地半抬着,衣袖在强风中抖动,一股强盛的气流托住漫天的扬雪,高悬于三丈外的天空。
姒楚念站在梵卿身后,周身被一道若有似无的屏障包裹着,毫发不伤。
风骤停,姒楚念瞟了一眼上空停滞的雪,走到梵卿身边。
积雪除去以后,整片地面只剩下光洁的冰层,天地间一片青白。
冰层之下的海水,正涛涛翻滚,水中有烈火在呲呲燃烧,如同密密的红珊瑚。
姒楚念俯视脚下,冰冷的火光映在他的眼睛里,水火相斗,他本能地感到毛骨悚然。
姒楚念:“太反常了……”
梵卿的声音散于四野:“一切的反常,都是平常,这就是神罚之地。”
姒楚念屏住呼吸,半晌才缓缓开口:“这就是……荒梏之境吗?”
梵卿的声音沉重:“恐怕不止。”
就是说,还会有更反常的。
二人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两步,他们没用任何法术,只是正常的行走,发现冰面竟然一点也不滑。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水晶?”姒楚念垂眸盯着脚下,细细感受着走在上面的感觉,又继续说,“看着也不像啊。”
他们没走几步,远处的天际泛起昏黄的光,越来越亮,将浓重的浮雪染做金粒。
一轮巨大的太阳缓缓升起。
姒楚念扯了扯梵卿的衣袖,盯着太阳出来的方向,道:“暂且不论此时是傍晚,可那个方向,不是西边吗?”
太阳真打西边儿出来了。
梵卿任由他拽着自己,低声道:“这是日落。”
他的话音刚落,一颗张牙舞爪的枯树,自远处的冰面上拔地而起。
姒楚念和梵卿迎着太阳,即便枯树与夕阳相隔万里,可在他们的角度看过去,枯树犹如嵌在昏黄的落日之中,就像一幅带着绝望底色的创意画作。
他们向枯树靠近,从枯枝到树干,都缠绕着粗重的铁锁。
二人走到树下,才看见枯树驳杂而强盛的根系,隐于冰下,扎在水中,不时有火焰燎过,浓密的根脉在水下荡漾。
姒楚念站在树下,仰头研究枯枝,轻飘飘地说:“真是一株标准的枯木,完全看不出本体是什么品种。”
作为禽类,本就对树木较为熟悉,再加上姒楚念自幼长在植树上百种的百木林,辨认树种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可他能肯定,这是从没见过的树种。
梵卿意味不明地说:“黄昏之时,日升于西。”
这是《六合通典》中一段古老的记叙。
姒楚念明白过来,思量着说:“有神木,日落于焉,曰若木。”
随着“若木”二音落下,神木旁凭空出现一道人影。
那人一身素白长衣,青丝垂地,两腕上系着铁锁,与枯木上的锁链相连。
此人身形劲瘦,通身透明,赤脚踩在冰面上。
梵卿和姒楚念认得眼前之人。
“谚崇。”梵卿唤了一声。
对面的男人睁开眼睛,直视着二人,良久,温缓地扬起唇角。
细细看来,此人眉目温和,面相敦厚,可是周身却违和地萦绕着一种隔膜感。
谚崇的声音神秘而清透,带着些许的不真实感:“我终于等到你们了。”
梵卿:“你知道我们会来找你?”
谚崇:“不算清楚,只能说是冥冥有感。”
谚崇自顾自说:“不论是谁,总归有人来了,让我觉得时间还在流走。”
荒梏之境是有日升日落的,此时看来,是与外界相反的,也就是说此地的太阳西升东落。
可即便如此,他也感知不到时间,必然是根本不相信所谓的日升日落,那是何等漫长的孤寂。
思及此,姒楚念突然问:“如果有人供奉你,你能感受到吗?”
谚崇的眸光明显停滞了一瞬,他缓缓往前迈了一步,牵动着手腕上的铁锁叮咣作响。
他的声音依旧无波:“能,可我从不以为真。”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说:“况且,我似乎没能给他带来好运。”
姒楚念一时不知道作何言语,却听见谚崇继续说:“他甚至曾向我发愿——”
谚崇顿了顿,忽而转了话头,问:“你知道他发愿如何吗?”
梵卿平静地陈述:“他希望你重获自由。”
姒楚念偏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摸不清他为何这么说,对方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谚崇半仰着头,目光并未落在实处,他的语气像是有点失望:“其实他信我不诚,最多只算供奉,可即便如此,我的信徒也没有像他这样许愿的。”
他的信众都向他索求,哪有凡人发愿要神明自由的。
“这是唯一的,我想,却无法完成的祈愿。”
姒楚念和梵卿都静默地听着他讲话。
谚崇朝着枯树走了两步,一条火舌猛然伸向他落脚的地方,燎得冰面噼啪作响,仿佛要碎裂开来。
谚崇却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状况,只是顿了一下脚步,继续迈了过去。
令他恐慌,又不会掉下去,这才是最折磨人的。
梵卿看着冰下跳动的火焰,一挥手,放下了满天的雪片。
只有大雪封住了冰面,谚崇才可以暂时忘记时刻构成威胁的火苗。
铺天盖地的雪幕将他们隔开,谚崇问:“你们知道那些人曾经说我什么吗?”
白茫茫的大雪落得干干净净,三个人谁也未曾沾上一片雪花,谚崇在天地再次清明之际,开口自答:“他们说我原形毕露。”
他曾经是凡间最受敬仰的神祇,许愿最灵验,他只有唯一一次的任性,遵从了自己的本心,他只袖手旁观了一次,从此被判了死罪。
从此后,无人信他,无人拜他,他被封于荒梏,天地间只剩青白。
姒楚念听着,一时语塞,其实关于谚崇,这是一个死局。
作为受世人供奉的神祇白君,他该保护信徒,去对抗其他生灵,哪怕信徒是自私的。
可他偏偏是一位神道,他的“道”,从来是护佑所有生灵,从而达到一种众生的平衡。
天道将“谚崇”封作“白君”,“谚崇”成了第一个受凡人香火的神道。而“白君”被信众推下神坛,“谚崇”也就成了最后一个受过供奉的神道。
谚崇伸手抚摸着干枯的枝干,冷声说:“天道在试错,而我恰好成了牺牲品。”
他转头看向姒楚念,说了一句前后不着边际的话:“不会再有无缘无故的牺牲者了。”
梵卿直觉他话里有话,可还没来得及问出声,谚崇远远地一抬手,一道独特的印记落在姒楚念身上。
与此同时,梵卿看见姒楚念的灵神骤然放大,又在一瞬之间紧缩,聚拢在姒楚念的肉身里。
灵神稳住了。
梵卿一时半刻也顾不上方才谚崇话里的深意了,立刻托住了姒楚念的身体。
抬头间,梵卿看见自西边的日光中跃下一头矫健的猛虎,长啸一声,落在谚崇的脚边,毛茸茸的头蹭着他的小腿,。
谚崇明显一愣,像是没想到它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慢慢弯下腰,带着铁锁的手抚上白虎的头顶。
“白虎珣须……它是你的灵兽?”姒楚念有气无力地说。
谚崇轻轻说:“走失很多年了。”
他蹲在珣须身边,与之平视,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是修行了数千年的灵兽,待在这里会毁掉你的。”
他凝视着珣须琥珀色的瞳仁,继续劝道:“跟二位神君离开,再过几百年,可以化形。”
珣须将头垂得更低了,一只前爪搭在他的膝盖上,眼神哀怨,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不想离开?“谚崇垂下眼睑,低声自语,“是在外面受了委屈吗?”
其实灵兽修行大多依仗主人的灵气,无主的灵兽很少有能过得不错的。
姒楚念看着这只大型多毛灵兽在谚崇身边恋恋不舍的样子,又想起了在怫意殿和猫对着干的凶猛白虎,一度怀疑此珣须非彼珣须。
最后,谚崇决定留下珣须的时候,是他从一开始现身以来,最有情绪波动的一刻。
姒楚念和梵卿只听到谚崇说:“荒梏之地不宜久留,多谢你们为我带来的消息,关于最后一个为我燃香的人。”
话音落下,他们即将被送离荒梏之境,梵卿恍惚了一瞬,突然脱口而出了一句话:“你们还有未尽之缘。”
神仙们往往很有灵性,会在偶然的一个瞬间,看破某种机缘,梵卿知道,自己方才那不知不觉的一句话,是谚崇破冰而出的机缘。
离开荒梏之境的最后一刻,他们只看到了若木的枯枝无风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