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日。
蓝玉斋看着身上的新衣服,用手指顺着银线织成的柳纹勾了几下:“为什么今天我们穿一样的衣服。”
白发男人把手伸过来,他便自然地握住,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陌生的高山。
“今天爬山。”
“爬山?看风景吗?”
“嗯,风景很好。”
白发男人像往常一般向前走,蓝玉斋拉着他,落后小半步地跟着。
他们穿过一扇白石门,石门上刻着的两个字,蓝玉斋只认识一个“天”。
一路向上,不同于婆子庙的晦暗山色,漫长的石阶穿梭在色彩浓郁的竹林中,阶梯时窄时宽,林中野花缤纷各异,蓝玉斋常常指着花花草草询问身边人,总能得到回答。
两人走了大概有一两个时辰,便看见了几栋云遮雾绕的楼宇。
经婆子庙一役,蓝玉斋理应对庙观充满忌惮,但又觉得此处完全不同,莫名生不出抗拒。
几个灰衣的人低着头扫洒,两个结伴而行的白衣青年从里面的门走出来,他们都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向拾级而上的两人,然后露出如出一辙的如遭雷劈的表情。
蓝玉斋看过这些魂不附体的陌生人,又看向自己身边无时无刻都波澜不惊的男人:“发生什么事了吗?”
“无事。”
他拉着他继续往前走,穿过一个个院子,路过巨大的香炉,粗细各异的香烧成青紫的烟和惨败的灰,前者飘向天空,后者倾颓成泥。
这里景色确实不错,就是路过的人几乎都会用一种遭雷劈了的眼神看过来,让蓝玉斋十二分不解。
他们走出楼宇群,行上山间的桥,在林海中穿行,去往另一处楼宇错落的峰顶。
这次蓝玉斋看见十几个穿着柳纹白衣的男女规规矩矩地坐在院中,认真倾听一个清秀的男人讲课。
那讲课的男人看见白发男人,先是站起来笑道:“大师兄您回——”
后面的半句话就在看见两人交握的手时彻底噎在了喉咙里。
“嗯,几日前让你帮忙去拿的东西在哪。”
流之用一种古怪的震颤着的声音回道:“已,经......放到那个,那个长松园?”
蓝玉斋听到便问:“你要了什么东西啊。”
“给你的礼物,我们现在去拿吧。”
蓝玉斋这几日连吃带穿全是这白发男人给的,因着从记忆的开始便是如此,他并不知道那些都是赠与,所以便对这份礼物起了极大的好感和好奇心。
流之眼看着自己大师兄亲昵地微微一拉那陌生俊朗男人,男人便和他一起向玄穹峰方向走去。
他们的身影一消失,流之就跌在椅子上,引得众弟子都上前来,围着他七嘴八舌地关心。
“我没事......但出大事了!”
流之抹了一下脸,把手里的书随便推给一人:“你们自己看吧,我要去找掌门!”
天枝掌门的书房门被直接推开,它不经常受到如此礼遇,发出一声细弱的怪叫。
掌门正在屋内漫无目的地小范围散步,似乎正在因什么事而烦恼,见自己的弟子流之一反温和有礼的常态,像头受了惊的驴似的冲进来,便道:“何事慌张。”
“师父,出大事了!”
“大事?唉......”掌门十分沧桑地叹了口气,摇头道,“还有什么比你大师兄抢人家合欢宗大弟子当弟子的事情更大啊?不是说人家弟子淘气都是十几岁二十岁吗,你大师兄怎么比别人晚了快一千年啊?”
眼见着师父要念念叨叨地数落他大师兄,流之便急忙插嘴:“也是大师兄的事!大师兄他刚才回来了,他,他和一个男人手牵手回来的!”
“啊??”
“先前大师兄让我去把他以前的佩剑拿到长松园去,我还以为大师兄是想教导小师弟练剑什么的,今天大师兄却说那是送给那男人的——师父,您说大师兄会不会是......”好龙阳啊?
也许是天赋越高能力越强的修仙者就越独来独往,听闻师父曾有道侣,抛开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类的传言,那女子死去最少应该有八百年,时至今日五个徒弟都没叫过谁一声师娘。
徒弟们各个儿勤勉上进面容俊朗,然而各自都有着沉迷养猫喜爱金石和没什么脑子之类的特点,皆未与女弟子有什么故事发生,清寒仙尊便更不用说,半神哪里会有兴趣关注道侣的事。
所以这师徒六人都是身边没有一只母苍蝇的铁骨铮铮的光棍儿。
如果说几百年前流之还有过大师兄是否会和哪个惊才绝艳的仙子结成道侣的想法,这么多年过去,眼看着大师兄一年比一年向着脱离凡尘的高天走去,头发都白了,也就早早放下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但谁能想到就在这么一个魔族动乱天降异象的平平无奇的寒冬,大师兄真成了个开花的千年老铁树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最多也是十分吓人的喜悦,但大师兄这花开的是不是有点惊世骇俗了?
“等等,等等,”掌门一手扶着桌子慢慢坐下,同时觉得哪里不对,“长松园......那不是......那个男人长什么样?!”
流之想了想:“很俊,比我高上一些,很白......”
掌门却直接一挥手,法阵之中映出一个用拂尘化去他人剑意的男人:“是不是他!”
“啊是,是他——诶师父,师父?”
掌门感觉自己的心脏几百年没这么疼过了,他靠着椅背捶打胸口,感觉门口好像有个茄子色的心魔在朝他招手。
自己举世无双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徒弟,半步登神的能者,一千岁,抢合欢宗的大弟子当徒弟,非要开收徒典礼,把他名字刻到宗堂里去,还搞年龄差四位数的断袖师徒恋,还手拉手在门派里走来走去。
“师父您没事儿吧,您脸都紫了!”
“流之......我好像看见你师娘了......”
剑匣被打开,白发男人拿起阔别已久的长剑,递到蓝玉斋的手上。
蓝玉斋接过来,欢喜地看了又看,反反复复地要每一个细节都摸到。
“比不上你原来那把精美,却也算集天地灵气的法宝。”
“原来那把?我以前有剑吗?诶,你之前认得我?”
他抬起头来,一缕记忆从温暖的指尖流入眉心,回到了它该去的地方。
七十年的火光与哀嚎在一瞬间涌入,长剑铿然落地,他跪在地上,弓起身子,下意识想要躲避灾厄,却只能徒劳呻吟。
他花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把自己的视线收回,还是那个白发男人,还是波澜不惊的一张脸,但如今他却知道如何来称呼他了。
“清寒……仙尊。”
“为什么......”蓝玉斋的双手颤抖地捂住脸,它们似乎也因为血液里重新流淌进了憎恶而不堪重负,“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来!”
“拥有这些记忆的你才是完整的你,”清寒仙尊向他伸出手,“起来吧,如今你才能做出决定。”
蓝玉斋没有去拉住他的手,也没有站起来。
“我也想学写字。”
“没有,我什么也不想要。”
“可那是上天给我的人生吧,我真的可以随便忘掉吗。”
“我喜欢你,你真可爱。”
“我的妈妈是怎么样的人呢......”
“我们不能相爱吗。”
“如果可以,我真不想死。”
“把小狗给我。”
“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所有人都不饿呢。”
......
“你还想要想起来吗。”
“如果你觉得不是,那就不是。”
“这是人间。”
......
“不......这不是我......”蓝玉斋喃喃自语道,“这不是我......”
然而他又全都记得,那种感觉和所有苦楚一样真实,一样明亮地刻在自己的骨头上。
所有的单纯的喜悦和悲伤,所有令人肉麻又将自己置于死地的善良,都无比真实,这是他灵魂的本来样貌。
“不要......我不要杀人,我不要......”
乌黑的身躯被长剑反复斩断,他不知疲惫的身躯重复着杀戮的动作,直至心灵力竭声嘶。
他再一次做出了选择,为了自己活下去,他能做出认知中最恶的行为,这也是他灵魂的本来样貌。
“没用的……”他把脸埋在手心,“没用的……”
“至善是你的本心,是生存使你卑躬屈膝,在如此人间,没有灵魂可得安眠。”
清寒仙尊的语气像没有波澜的流水。
“若恶可得一世枷锁,便不是恶。
如果在意已犯下的罪行,便去将它们赎偿。
重要的,唯有选择。”
他向蓝玉斋伸出的手毫不动摇。
“我来为你的罪恶套上枷锁,引你去清偿业障。”
蓝玉斋把手放下,睁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见了那只白玉般的手。
“不,我……”
“想学!”
“都多大了,怎么还看不清自己。”
“想一直和你一起看星星,和你喝酒。”
“进了合欢宗的门,这辈子也出不去了,你和那些正人君子唯一的交集,就是爬上他们的床,成为他们的污点。”
“我想和你相爱。”
“是你自己贪心不足蛇吞象,你自己害了自己,怪不得别人,你这辈子只能和为师一起烂在合欢宗里了。”
“重要的,唯有选择。”
蓝玉斋缓慢地伸出手,他全身都在颤抖,视线之中只有自己的手还清晰,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上面的一滴泪水,晃啊晃啊,哒地落在地上。
“我……叫蓝玉,镜花宫剑修。”
他停住了,猛地蜷起手指。
重要的唯有选择吗?
世间的事从未如此轻易过,他的选择无足轻重,属于蓝玉斋的道路,只有一条。
“不,”他听见自己说,“我要回合欢宗。”
一声轻微的叹息回答了这个选择,没有被握住的手轻轻拂过鬓发,传来极细微的安抚。
清寒仙尊消失了,转瞬间,只剩下自己站在天枝的山门前,伸出手,抓住了暮尘歌的衣襟。
一个巴掌把蓝玉斋的脸打向一边,他不痛也不痒,这个巴掌里带着的怒气全被容纳进七十年来未曾离开的怀抱中,它带着的感情勒得他生疼。
“你他妈可真有出息,渡个雷劫能把命牌渡碎了!”
蓝玉斋没有抓住清寒仙尊的那只手,试探地放上了暮尘歌的后背上。
“师尊......”
天地与魂灵都落了下来,一切都归于宁静。
这是对的,师尊,我们才是一样的人”。
我们一定是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