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
大雪把院落的地面铺满,蓝玉斋坐在门槛上,看依旧未停的大雪纷飞,他喜欢雪。
白发男人站在他身后,他便顺理成章地把身体靠在男人的腿上。
他抬起头:“你脸上的伤怎么这么快就好了呀。”
“因为我会一些寻常人不会的东西,”他说,“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蓝玉斋说:“想学!”
白发男人随手捡了两根木棍,一只自己拿着,一只给了蓝玉斋。
“怜云剑法,”他说,“看我的动作,记下来。”
第六日。
白发男人接过蓝玉斋左手递过来的酒坛,看了看上面的字:“浆果酒。”
新鲜东西,近两年才有的。
蓝玉斋说:“卖酒的女孩子一直对我笑,我就买了,我能喝吗。”
“可以,”白发男人问,“想到屋顶上看星星吗。”
蓝玉斋说想,白发男人便扶住他的肩膀,轻而易举地跃上屋顶。
蓝玉斋小心翼翼地踩着瓦片坐下,打开酒坛,甜味和并不明显的让人迷醉的味道让他心生欢喜。
白发男人先喝了一口酒,举止间有些洒脱随意之态,蓝玉斋像学着他似的,也拿起酒坛喝了一口,酒浆很甜,甜得有点腻人。
但是他并不因此而觉得扫兴,他靠着白发男人,抬头去看天:“今天的银河好清晰啊——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一直如何。”
“一直和你一起看星星,和你喝酒。”
“嗯。”
“一直生活在这里,你教我怜云剑法。”
“喜欢练剑吗。”
“喜欢——如果我真的有剑就好了,树枝太细了,也不好看。”
“喜欢什么样的剑。”
“嗯……”蓝玉斋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什么,只说,“好看的——你要给我一把吗?”
白发男人点点头:“过几天带你去拿。”
蓝玉斋高兴地往白发男人的胸前蹭,白发男人安抚地拍他的背,蓝玉斋渐渐安静下来,他依偎在白发男人的怀中,抬头望着他。
他觉得他的面容好看,眉目有让他百看不厌的吸引力,他抬起手,指腹轻抚在他眉间的红痕上,正正好好得像那是自己给他用手指擦上去的。
他忽然凑近了他的脸,于是他得到了男人第一次的拒绝,两人的唇之间留下了仅风可过的缝隙。
“不可以亲吻。”
白发男人说。
蓝玉斋不解地问:“为什么。”
“亲吻代表我们相爱。”
蓝玉斋想了想:“我想和你相爱。”
白发男人摇了摇头。
“你不想吗,你不爱我吗。”
“亲吻的爱是爱情,我的爱是敬爱,怜爱,疼爱,我不能吻你,”他又说,“你对我的,是敬爱和依赖,还有自爱,你也不应该吻我。”
蓝玉斋显而易见地并未理解他爱来爱去的话,只流露出一些不能很好隐藏的失落。
白发男人重新更紧地拥住他:“不可以亲吻,但可以拥抱。”
第七日。
蓝玉斋又路过那卖酒的姑娘店前,正见她把门落了锁,此时还不到晌午:“今日关店怎么这么早。”
卖酒的姑娘听见他的声音,转过头来对他笑,那是个圆脸大眼睛的姑娘,一条粗黑的麻花辫用红绳绑住,红绳上还插了一朵小花:“又是你啊——你是外地人不知道,山上的婆子庙又要开庙门了,我抓两只鸡去跟神婆请一炷香回来烧——今年太冷了,我爹的腿疼得走不动路。”
“腿疼为何不找郎中来看,而去山上拜神?”
“因为神婆灵啊,我爹的腿是年轻的时候做纤夫留下的毛病,看郎中不是吃药就是扎针,没什么用,他们说跟山上的神婆请香回来烧包治百病,心想事成,我前年就用两坛好酒换了一炷香回来,那香燃上我爹的腿就不疼了,一直到去年也没疼过,今年太冷,才又犯了毛病。”
“这么灵验?”
“就这么灵,只可惜那庙一年只开两次门——你去看看不,你不缺银子,岂不是想求什么都行。”
“有银子就能求吗?”
“只要是好东西就行,家畜,好酒好肉,金银首饰,神婆们什么都收,求平安的给点粮食就是了,求病愈的就要给好酒好肉,好姻缘就给钱,给的越多嫁的越好......”
蓝玉斋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他觉得有些不对,又不知道哪里不对:“我跟你一起去。”
于是卖酒的姑娘就背着装着两只被五花大绑的大公鸡的箩筐,带着蓝玉斋一起上山去,路上带着酒肉背着粮食的百姓不少,他们在今天显得格外沉默,大概是各自怀揣着一件即将成真的大事。
蓝玉斋这人看着实在端正英俊得不像话,卖酒的姑娘起先简直好像捡起了自己八岁就帮着爹卖酒磨掉了的矜持和羞怯,看着他那张脸,跟他说话就有点儿脸红,可聊了两句她又发现了些端倪,这长得一表人才的温柔公子原来是个有些痴傻的,问他姓甚名谁,他说自己没有名字,问他几岁了,他说也许是有二十了,问他家中都有什么人,他说有个不知是谁的白头发男人一直照顾他。
卖酒的女孩心想,大概是城里的富贵人家在这小镇子里买了处房产,打发了个老仆人看着他吧。
可怜的傻子,被家里人扔来这虽不算穷乡僻壤,但也不繁华的镇上,还察觉不出来端倪。
不过虽是个傻子,也是个衣食无忧,金枝玉叶的好命傻子,比起他们这些要下地干活照顾病父的普通百姓可幸福多了。
她在这边思来想去蓝玉斋到底算个好命的傻子还是个没福气的有钱人时,两人已经走在了上山的青石台阶上。
山并不高,走了一会儿就能抬头望到山顶上似乎蒙了尘的几座庙宇,蓝玉斋早发现自己的视力很好,他看着不时被山体遮掩一二的那些竹木建筑,觉得有什么东西笼罩着它们。
上山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他们自觉形成成一条沉默的,行进缓慢的队伍,原本还算有些三三两两的交谈声,随着山顶越来越近,这些声音不知不觉都被疲乏沉重的喘息代替,这些昏沉的声音是汤,终于把人们粘成了流淌的黏腻的粥水。
干活的人喜穿些显不出脏色的衣服,蓝玉斋向前看,就看着人们大同小异的灰色后背,往后看,就看见一张张无知无觉的,麻木疲惫的面孔。
庙门打开,人们从前面缓缓地进去,背着抱着好米好面,有人从后面慢慢地出来,如获至宝地捧着两三根线香。
这庙的牌匾上,就是斗大的“婆子庙”三个字,一进庙门,就能见到一座石头雕像,那雕像却是一个赤裸上身,背后三簇火焰的眉目刚毅的男人。
大部分人背着米面排进一条望不到头的长队,蓝玉斋空着两手沿着队伍向前走,见到了第一个“神婆”。
那是一个身材臃肿,面目却透露出干枯之相的老婆子,她闭着眼,皮肤上的符文被崎岖的褶皱歪扭了。
她盘腿坐在院中,仿佛一棵死树立在坟墓中,面前放着暗红色的蒲团,一个人跪在蒲团上,把自己带的东西交给神婆旁边一个黑瘦的丫头,然后再或哭哭啼啼,或满眼兴奋地讲出自己所求的事。
倘若神婆应允,就对着蒲团上的人叽里咕噜念上一段经文,给他两三根香,黑瘦的丫头把东西扔在身后的推车上,车满了,就推进旁边的库房里。
不止蓝玉斋一个凑热闹的闲人,十来个无什么所求,或没钱物的人也目不转睛地看神婆“施法”,他们虽没有摆出什么正襟危坐的姿势,神态却已经不自觉地透露出专注,仿佛少看一眼就是损失。
可蓝玉斋看到的却全然不止这样。
他看见一个庞然大物坐在神婆的位置,那个东西太大了,大到几乎塞满了半个院子,神婆的臃肿矮小的躯体堆在其中,整个被笼罩。
那是一个半透明的东西,它下半身是一个盘坐的短腿胖子,半透明的肉松懈水肿,在浮肿的白肉堆叠中,蓝玉斋觉得那很像个肥胖婴儿的身体。
这肥胖的孩童的上半身似乎被什么凶猛的动物整个咬住,又是撕扯又是啃咬,最后如此惨烈地留下了半截,挂着白肉的皮肉像丧幡似的耷拉得脏乱累赘,三根脊柱从下半身的白肉中突兀地长出来,连着残缺不全又畸形夸张的肋骨与错位的勉强可以看出属于人类的巨大手骨,脊柱上方连着的三个骷髅,一个长着牛角,一个长着羊角,最后一个鼻子像猪一般突出。
像一个被插了三枝奇丑无比花朵的瓷瓶。
蓝玉斋看着它,它黑洞洞的眼眶里没有可以注视蓝玉斋的东西,它的三个头在细微地摇晃,那频率好像是疏懒闲适的,像微风轻抚的向日葵。
蓝玉斋见它的其中两只白骨手举在空中,在那暗红色的蒲团正上方,跪在蒲团上的人一开始讲述自己的愿望,就会从头顶与两肩浮起一些烟雾似的东西,丝丝缕缕向上飘去,透过白骨指缝一直钻进三颗骷髅的眼眶和鼻孔。
于是他问旁边的一人:“他们身上飘起来的,那是什么东西?”
那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哪有什么东西。”
“就是那些像烟一样的东西,从他们肩膀上升起来的那个,你看,就是那个。”蓝玉斋指给他看,那人揉了揉眼睛,依旧什么都没看见。
“那,那个呢,又是什么。”他又指着那巨大的扭动的三根脊柱。
被问到的人看着什么也没有的天空,又转头在身边的闲人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迷茫,终于确定并非自己眼瞎,一边嘟囔“这是个癫子......”一边往旁边撤去。
旁人一听这是个癫子,也往旁边退,退的慢的就被蓝玉斋扯住袖子,蓝玉斋有些执拗地问:“为什么说我是癫子,你们看不见吗。”
“看见了看见了,”那人嬉皮笑脸道,“你爹娘在天上飘着呢。”
众人哄笑成一团,还不待蓝玉斋说话,旁边木门里走出个被两个黑瘦丫头簇拥着的老婆子。
老婆子风烛残年死气深沉的样子和坐在院中那个如出一辙,两个黑瘦丫头却丑得各有千秋,蓝玉斋莫名觉得这些人让他看起来十分不舒服。
老婆子走过来,她耷拉的眼皮勉强掀起一条能让眼睛透透气儿的缝隙,缝隙之下浑浊的眼珠盯着蓝玉斋:“公子看见了什么。”
她的声音沙哑到男女难辨,苍老得超乎了人们的想象。
蓝玉斋松开了无辜的旁人,转而去指让人疑惑的半空中:“有个东西坐在那里。”
老婆子没有表现出不解,她道:“公子素心若雪,是天生的无忧之人啊。”
她这状若夸赞的话被人各自理解,接下来邀请蓝玉斋留在庙里听经的举动也被镀上一层晶亮的善意。
蓝玉斋跟着那个婆子和两个黑瘦的丫头走进了庙宇的更深处,没有人去的地方显出了明显的荒凉破败。
“坐在那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其他人看不见吗。”
婆子没有回答他,而是把他引到一处格外昏暗的房间内。
房间里的神像不再是门口那刚毅的男人,而是个穿着配色极为大胆分外妖艳官袍的人,肩膀往上就完全隐没在浓黑的阴影之中看不见了。
蓝玉斋顺从地往陈旧的蒲团上一跪,几股灰尘就从蒲团中喷出。
婆子给了他一本破烂的经书,让他自己来念,她说念完这本经,他就会知道答案。
蓝玉斋想说自己不认识几个字,根本无法念书,手里翻开了第一页,却发现他知道每一个字的意思。
他感觉有些不对劲,不仅仅因为入眼所及的文字分明是他不应该理解的复杂,更因为它们好似侵入脑中的行径过分放纵。
可他却几乎无力抵抗地将视线继续放在经文之上,文字似乎从老旧的几乎破碎的纸页上活了过来,带着雀跃的恶意刺进双眼。
他的身体缓慢地下坠,缓慢到让他觉得放松和舒适,最终落在一片柔软的地面上,扬起无数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