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尘歌穿着一身黑衣,黑色大氅领上是黑灰色的狐毛。
他走在合欢宗山间的小路上,手中拎着酒坛,没走十几步,就抬手把松松勾在手里的酒坛送到嘴边灌上一口,那酒一定烈得灼人,他的脸颊都红了。
他走到蓝玉斋十分熟悉的院落,抬脚踹开门。
乌骨从屋中走出来,见到来人不是蓝玉斋,期盼的眼神瞬间变成警惕。
“你走吧,”暮尘歌靠坐在院中的石桌上,“蓝玉斋不会回来了。”
乌骨缓缓走到院中:“为什么。”
“他死了。”
就像突然不会汉话了似的,乌骨半天没有理解这三个字:“什、什么?”
“他死了,渡劫失败,不会回来了。”
突如其来的离别与死亡是这位将军人生中的常事,但蓝玉斋像是一个把苦痛分隔在过去,带来充满奇幻与新生的未来的节点,让他暂时没有意识到死亡仍然会轻易地追赶上来。
“他的......尸身呢。”
暮尘歌给自己灌了一口酒,扯出个嘲弄的笑:“修仙者一死,魂飞魄散,身体也在雷劫中化作飞灰,哪来的尸身。”
他从怀中掏出破碎成几块的命牌,在手里抛起,黯淡的白玉碎块像骰子般转动:“就剩这个了。”
他的眼睛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最终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转身向外走去。
“等一下。”
乌骨追上来:“他在哪,我要去找他。”
暮尘歌烦躁地回过头:“他死了,你听不明白吗,这个破世界就这么回事儿,谁的命都跟屁似的,再说你他妈能干什么?”
“我是没有你们那么强大,也不知道你们到底在面对什么,但这不代表我什么都不能做。”
他看着暮尘歌,他看到过这个人欺骗蓝玉斋,侮辱蓝玉斋,爱护蓝玉斋,也能感受到他正因蓝玉斋的离去而悲郁焦躁。
“我要去找他,直到我相信他真的离开了。”
“否则,我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一股荒唐的感觉窜起来,暮尘歌被气笑了:“你他妈还深情上了,你就是个……”
他短暂的沉默捏紧了蓝玉斋的呼吸,最终竟只是把酒坛里最后的酒喝光,大步走出院子:“在大陆北边,魔族的圣地迦南,找去吧。”
咒阵逐渐散去,蓝玉斋呆愣地看着暮尘歌逐渐消失的身影,椅子倒下,才如梦初醒。
他看了一眼被自己碰倒的椅子,才发现自己几乎伸着手要去碰方才已经消失不见的咒阵。
清寒仙尊的视线和他对上。
他说:“我要回去。”
“我可以重塑你的肉身。”
“不是因为这个。”
清寒仙尊:“那个要寻找你的人,我可以把他带过来。”
“不只是因为他……因为师尊,他在难过。”
暮尘歌这个人好像和难过从来没有半文钱关系,不止蓝玉斋觉得如此,估计他本人也这么觉得。
他鲜少心情不佳,经常招猫逗狗,倘若真被惹到了,让别人痛苦几回,心情就又舒朗起来了。
这大概是蓝玉斋第一次看到暮尘歌这幅姿态,难过,痛苦,烦躁,这些感情充满了他师尊的内心,他高大的,恶劣的,恣意妄为的师尊被他的死亡击垮了。
“他害你至此。”
“嗯,”蓝玉斋说,“可没有他,我早在乱世中死去了。”
“他从未怜惜过你。”
“即便如此,他也是我的师尊,我不能让他难过。”
“你分明恨他。”
“是啊,”蓝玉斋直直看向清寒仙尊的眼睛,“但我就是优柔寡断的人,恨他的时候又能记起他的好,所以就算只是在心中诅咒他去死的事也没敢做过。”
“他不会难过很久。”
“我知道,但我还是不忍心,”蓝玉斋说,“如果我还有真心的话,想来应该是爱他的。”
暮尘歌握住了他的手腕,拉了他一把,不知是将他拉上去,还是拉下来。
“清寒仙尊......不必再在我身上寻找陈玉的影子,陈玉已死,蓝玉斋代之,就算换回名字,也是全然不同的人了。”
人走到哪,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身后的每一个脚印都起了作用,天真良善的陈玉已经倒下,后来行过泥泞的人是蓝玉斋,换一个名字,走过的路也不可更改,假死,重塑肉身,离开暮尘歌,离开合欢宗,他就真是清清白白的陈玉吗,他就真配得上清寒仙尊膝下的位置吗。
绝无此种可能,他知道他做过什么,他知道自己是谁。
“我是合欢宗的蓝玉斋,我也是师尊的徒弟,我做过的恶,我都不后悔。
清寒仙尊,我决心糜烂至死,您要么放我回去,要么杀了我吧。”
清寒仙尊却微微移开视线,他轻声重复:“爱他......”
但他并未思考很久:“构成一个人的,是自身的记忆,他者的记忆,以及刹那的选择。
你要忆起自己的全部,才能做出选择。”
蓝玉斋被市井吵闹的拖长音的“下雨啦”吵醒,他下意识地用袖子蹭了好几下脸,睁开眼睛。
这是哪。
他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很白,很好看。
白色的衣服,袖子很宽大。
街上的人们匆匆忙忙地奔走躲雨,唯有一个高大的,也身穿白衣的人,他撑着素白的伞,伞面上信笔画了几节枯枝。
他走得很好看,好像很可靠。
蓝玉斋就那么无礼地看着他,竟一直看到那个男人走上前来。
“起来吧,衣服都湿了。”他伸出一只手来。
蓝玉斋才发觉自己原来一直倚着墙坐着。
他把手递上去,被温暖的手握紧。
“你是谁,”蓝玉斋看着他,“你的头发是白色的,为什么?”
他笑了笑:“我不过是个陌生人。”
“哦,”蓝玉斋说,“那你一定不知道我是谁了——可我也不清楚,我该问谁呢。”
他说:“你我是谁,并不重要,你愿意和我回家吗。”
蓝玉斋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他觉得很温暖:“好啊。”
他的家并不远,走了一会儿就到了。
一处十分僻静的小院落,院子里有假山,还有一个养着鲤鱼的小池塘。
蓝玉斋多看了池中的游鱼几眼,白发的男人便说:“去洗个热水澡吧,等雨停了,再出来看。”
蓝玉斋点点头,随着男人走入屋内,屏风后面已经有一桶温热的水,他脱下衣物坐进去,忽然看到对面的铜镜,于是凑近了去看:“这是我吗。”
镜中男子墨发半扎,眉目极俊,目光灵动,一举一动都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活泼,看起来十七八岁。
他转过头去对白发男人笑道:“原来我长得这么好看啊。”
男人正弯腰把他脱在地上的衣服捡起来,笑着应道:“好看的。”
蓝玉斋又从镜子前离开,扒在浴桶边上:“不过没有你好看,我们真的不认识吗,你对我这么好,我们还都长得好看,你是不是我哥哥?”
男人把衣服折好放在一旁:“不是,但如果你想,我可以是。”
蓝玉斋不说话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白发男人拿出新的衣服来:“那是给我的吗。”
“是,”他说,转过身来站在蓝玉斋面前,“转过去,我帮你把头发散下来。”
蓝玉斋听话地转过去背对他,男人的手很灵巧,没有拉扯痛他的一根头发:“我可以还穿白色的吗,我喜欢那个颜色。”
“可以,等下我去拿。”
蓝玉斋感觉自己的头发全部披散在肩上,笑着转过头去说:“你真是个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