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冬青又捧上那碗药:“大师兄最近太忙了,不然肯定愿意陪陪你的。
整个修真界还记得魔族圣地的人只剩下两个,另一个已经多年不知去向,所以这件事情只能由大师兄主持解决。”
蓝玉斋看着那碗汤药,拿过来一饮而尽。
太苦了,那甚至都不是一碗完全的液体,而是细腻的草药粉末,在蓝玉斋的嘴和喉咙里都留下了异常惨烈的痕迹。
何冬青拿出两块饴糖拆开了给他,他也没拒绝。
何冬青很喜欢看蓝玉斋吃东西,有种“亲民”似的感觉——他不喜欢那些清冷的能者,往嘴里放些除了上好的茶之外的东西像玷污了他们似的。
蓝玉斋把饴糖在舌头上含了一会,就顶到右边去,在右边脸颊鼓出一个小包来,又顶到左边去,那个小包就换到左边去了。
何冬青眼都不眨一下地一直盯着看,让蓝玉斋从自己的思虑中抽出几分来嫌弃何冬青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脑子。
“何冬青。”
“嗯?!”
何冬青一个激灵支棱起来。
蓝玉斋此前从未到修真界的台面上招摇过市,只是在他界阴差阳错与修仙者同行时才会装上两装。
事情总是会败露,那么几次或长或短的戏都以被剑指着收尾,无一例外。
所以蓝玉斋也没什么处理何冬青这种被采补了后还黏上来的极品的经验。
“为什么为我哭。”
何冬青想起来自己掉在蓝玉斋脸上的那几滴眼泪,他以为蓝玉斋伤得重,昏沉剧痛之中感觉不到那点风雨。
何冬青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确实是为蓝玉斋哭的,他为蓝玉斋哭,自然是因为喜欢蓝玉斋,舍不得他死,可他不能这么告诉蓝玉斋,因为蓝玉斋一定不喜欢他。
他向来无忧无虑的心竟然有一天会被这种绵软又啰嗦的柳絮填满,放在今年夏天之前,他都会对此嗤之以鼻。
他的苦恼被蓝玉斋看在眼里,蓝玉斋想了一会儿,带着一点不可置信的意味:“你不会喜欢上我了吧。”
喜欢这个词把五十几岁的大龄情窦初开男人臊得满脸通红。
蓝玉斋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快被何冬青这个脸红给激起来了,心想天枝出了个清寒仙尊,是要用一个何冬青来调和智商上的阴阳,以避免过满招损吗。
蓝玉斋知道自己这副皮相是十分招人的,他在合欢宗里不说,外出游历在人界住着的时候,村里县里大姑娘小媳妇的都盯着他,贪得眼都不敢眨一下,他若是把目光移过去,那些视线又惊起的飞鸟似的躲远了,进宫几回,强势胆大的娘娘妃子总给他暗送秋波,差人送些暧昧不清的贵重物件,他并不文弱,那些好男风的男人未必喜好他这一口,却也有无数男人痴着求着与他共度一夜,有时见到看得过眼的,他便那用那副正人君子的嘴脸佯装生涩地让他们疯几回。
他那张脸时常木着,装清高的好人,除了暮尘歌,除了合欢宗,没人见了他的真实模样,不会想用剑挑了他的喉咙的。
那何冬青是怎么回事呢,何冬青喜欢他的皮相吗?何冬青那塞了擀面杖似的脑子真能辨出人的美丑来吗?还是何冬青惦念着两人在羲和宗的和平相处,放不下那些装模作样的日子。
“何冬青,你难道喜欢□□,对那感觉上了瘾了?”
蓝玉斋想到最后也只得出这么一个可能来,何冬青马上坚决地摇了摇头。
蓝玉斋再要问,何冬青站起来,木椅子往后被顶倒了,他红着脸无视了无辜的椅子,匆匆忙忙地走出门去。
屋子只剩下蓝玉斋一个人,何冬青出了门,声息就完全消失,只剩下猛烈的风雪声被满屋苦涩药味和淡雅香气缠绕成的温暖阻隔后不真切地拥抱他。
这是在合欢宗难得的寂寥。
合欢宗总有那么多活泼欢乐的打闹声打趣声新鲜事,总是有人闲来无事地弹奏吹奏,乐声绵绵,暮尘歌养的戏子一班人在台上演着唱着打着,另一班的青衣就被他搂在怀里,鸟叫,猫叫,狗吠,杂役弟子斗蛐蛐儿,撞钟,打更,暮尘歌要他解开衣裳。
天枝却慷慨地给他无边寂寥,让他仔细地去思考,为何在雷劫中尚未放弃的生命,会在见到清寒仙尊的那一刻就忽然肆意地丢弃了。
蓝玉斋也不大清楚,他也要问自己,他的身体经常不由脑子控制,只是随心而动。
还好他还是了解自己的,他知道了,他仿佛又千疮百孔地倒在何冬青身上。
他的人生不够悲惨,不够文人墨客流着泪将他的恶行都美化成文,为他开解此生,也不够让大度的人敬佩一句坏得透顶,潇洒恣意,他就卡在那个无人怜悯的水面,浮浮沉沉。
但他为何不找棵树吊死自己了事,可能要问他那身下贱透顶,烂入深潭的骨头。
他要活着,低贱卑微地活着,一身烂骨撑起支离破碎的皮肉,迎着这疾风骤雨的天命,踉跄地爬过人人都啐一口的泥泞。他要迎着所有人怀疑的目光装模作样,用烂命去脏全世界的眼睛,不时猛地将手伸向过路之人,用牙齿扯断又一个生命,给他的灵魂陪葬。
因为他心底里恨着一切,那些名门正派的怒骂,上天的响雷,恨暮尘歌把他当做工具一般使用,也恨自己。
又恨,又轻蔑。
只要他还一直如此,他就可以一直脏透了贱透了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如此度过的每一刻,都是对他者的报复。
但是,清寒仙尊看见他了。
清寒仙尊的白衣,将他从空中击落了。
您不该看我的。
清寒仙尊似乎真的很忙,自上次连不欢而散都不算的经历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搬入长松园是一个冷着脸,一副公事公办模样的男人在布置,吃穿用度尽善尽美,几乎呈现出一种铺张奢华,让蓝玉斋无不痛苦复杂地回想起遥远的记忆尽头那段在王爷府生活的日子。
这种贴心的铺张,自然是清寒仙尊吩咐的。
蓝玉斋静坐在书房里,看着书架上摆放整齐的各种天枝功法秘籍,一页也没有翻动。
那都不会属于他。
无论清寒仙尊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说出“明日起你便是我的弟子”这种让蓝玉斋恨不得当场把自己撞死好打消清寒仙尊这惊世骇俗念头的话——是怜悯还是心血来潮,又或者因何冬青的哀求而不忍——蓝玉斋都不打算去想了。
他只知道自己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滚出天枝,永远不要出现在清寒仙尊面前。
“你和那些正人君子唯一的交集,就是爬上他们的床,成为他们的污点。”
蓝玉斋握紧手中的青瓷杯。
清寒仙尊,仙尊,绝不能有污点。
蓝玉斋把两指放在眉心,发出去的心音却石沉大海。
“你在给暮尘歌传心音吗,”蓝玉斋没有关门,何冬青直接走了进来,他双手端着檀木托盘,上面放着一件白衣,他一边将那件白衣放在桌上一边说,“天枝的结界是大师兄亲自设下的,没有他的允许,只有修为比他高的人才能送出心音,或离开天枝。”
这普天之下,哪有修为比清寒仙尊高的人。
蓝玉斋把手放下,看着何冬青。
比起清寒仙尊身上挑了无数关于天下存亡的重担,忙得五界辗转,何冬青真是闲出屁了,一天总要来蓝玉斋这儿一两次,蓝玉斋冷脸相待,他就毫不在意地热脸贴冷屁股,蓝玉斋拿话刺他,刺得狠了,何冬青也不和他吵架,只是转身就跑。
蓝玉斋记得何冬青不是这么个柔软好欺负的性子,第一次见他,他从席间站起来就要与他一战,逞强好胜得厉害,初入羲和宗,在门口就踹了葛世乾一脚,脾气猛烈得吓人。
如今这幅乖顺的样子,莫非是因为什么,什么虚无缥缈的喜欢?
蓝玉斋好多次四下无人的时候把何冬青,喜欢,自己三个词任意排列组合都会被恶心出一身的鸡皮疙瘩,无一例外。
何冬青拎起那件衣服,抖开给蓝玉斋看:“你试试,合不合身。”
一身白衣,银线绣着天枝柳纹。
蓝玉斋像被针刺了眼睛一样挪开视线,即便今日他不想走和何冬青硬碰的路子,依然控制不住生硬地说:“我不穿。”
何冬青似乎早想到他的反应,把衣服收在一边:“天枝不好吗,为什么不留下呢。”
“这不是我该留的地方。”
蓝玉斋坐在椅子上,他人如其名,就像一尊玉雕的像,他的脊背因为放松没有挺得那么直,那点略微的弧度让蓝玉斋看起来很安静,金色的光睫毛稍上挂住,在眼上遮出浓黑的阴影,风华绝代的公子,举世无双。
“葛世乾是我杀的,我用魔族的刀划开了他的肚子。”
“我还杀了很多人,我记不清了,人类,修仙者,魔族。我采补过无数人,我的身体和心都脏透了,何冬青,如果你还有一点身为天枝弟子的自觉,你就不该喜欢我,你该嫌我脏。”
“你以前,是琦朝世子?”何冬青道,他听了蓝玉斋的话,显得十分局促,“你到底是怎么进入合欢宗的。”
“流浪街头,被青楼收留,在青楼劈柴,被暮尘歌捡回去了。”
琦朝被叛军推翻,那群山匪流民组成的叛军入京之后烧杀抢掠,王子皇孙皆被屠戮,后世流传下来的记载,是琦朝皇室全部覆灭。
没想到蓝玉斋就是被史书遗忘的琦朝最后的血脉。
何冬青胸口闷闷地疼,他第一次为别人的苦难这么难受,他想去抱抱蓝玉斋,就像儿时母亲安慰自己时那样,那时他觉得黏腻幼稚,现在却有些理解了母亲那时的心情。
他想问上天,你看蓝玉斋玉雕的样貌,看他笔直的脊梁,你怎么忍心让这样的人受苦呢。
蓝玉斋见何冬青看着自己,表情和那张乖戾的脸完全不相配:“你在可怜我吗,何冬青。”
“不,不是,”何冬青忙摇头,还没说出下一句话来,蓝玉斋忽然起身,抓住他的衣领,把他一把推上桌去。
何冬青见蓝玉斋抬手,以为蓝玉斋要打他,抬起右臂来挡在脸前,却忽然腰带一松,他震惊地睁眼,看见蓝玉斋一把拽下他的腰封。
“你、你——”
“我的过去并不重要,何冬青,”他的手有些冰冷,“不管我曾经是世子,王爷,天子,还是农夫乞儿,不管我曾经经历过什么,如今我就是可憎的合欢宗邪修蓝玉斋,无论你是怜我敬我还是爱我都不会变,我这没良心的邪修只会强迫你,然后夺走你的灵力。”
何冬青用袖子遮住半张脸,不知道是想遮住自己红透了的脸还是蓝玉斋下流的言语,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十分不知羞耻的一回生二回熟,积极地做好了再被蓝玉斋采补的准备。
哪怕他觉得自己喜欢上蓝玉斋和那次在桂花林中幕天席地的胡闹没有关系,但他的身体还是记住了那次经历,他还记得自己被蓝玉斋的拂尘和剑死死压住,都没能碰一碰他。
“别这样,天枝内禁止如此的......”
“真想禁就让我离开,我贪图此道,不想再被我采补就用命牌打开禁制。”
蓝玉斋本想吓一吓何冬青,但渐渐地也产生了渴望,自渡雷劫到醒来后他忙着运功修炼恢复灵力,又大概身在天枝,觉得污秽,多清心咒压下心思,直到如今大抵是有半月左右。
来来往往帮忙收拾长松园的那些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也不说的杂役弟子不算,这么久了,蓝玉斋身边的人也就剩一个何冬青了。
虽然蓝玉斋对何冬青的脑仁够不够一勺持怀疑态度,但何冬青实在长得不错,他的脸定格在了鲜衣怒马的少年模样,也干净不显得狰狞粗鄙,看起来能正好卡在那个让自己呕吐之前的界限把喉咙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