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天黑得很早,吃完饭时,天已经全黑下来了。
赛音把他们带到收拾好的毡房里,坐在火盆边讲了一个时辰的莽古传说,从长生天那束让人怀孕的光,讲到哪一代族长因为莽古的庇佑在部族之间的战争中转败为胜。
这些故事无论如何也没有经文无趣,蓝玉斋一边听一边吃乳酪片,权当上课,听着听着,右边肩膀一沉,乌骨的脑袋搭在了自己肩膀上,但睡梦中还残留着醒来的执念,收效甚微地往上挣扎着。
蓝玉斋伸手摘下歪斜的斗笠,把他起起伏伏的脑袋彻底按在肩上,对萨满道:“失敬,我们赶路太久,他有些累了。”
萨满并未不悦,只说让他们好好休息,便转身离开。
他走后,蓝玉斋在乌骨睡穴上一点,将他抱起放在羊毛毡垫上,片刻之后走出毡帐。
凭借修仙者优于常人的视力,蓝玉斋在黑暗中辨识出萨满已经走远的身影,缓步跟上去。
萨满一个人走了很久,路过了大部分人居住的屋子与毡房,向北继续前行。
他住在那么远的地方吗?对一个老人来说是不是太麻烦了?
前后空无一物之地又出现了一个鄂博,比白天见到的要大上两圈,围满迎风招展的彩旗,也是从这个鄂博矗立之处开始,那些混乱的气息再次出现。
过了鄂博继续走上一会儿,视线尽头就出现了一座白色房子。
白房子越来越近,驳杂的气息若有若无地在周围空中翻来卷去,弄得蓝玉斋浑身不舒服,心烦意乱。
那种混乱的感觉并不是由白房子散发出来的,白房子只是被卷在其中,这诡异的感觉前所未有。
但在这诡异的混乱感之中,浓厚的魔族气息格外明显。
“这房子里多半有魔族……”蓝玉斋伸手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最近怎么总能遇到魔族,没完没了。”
萨满进入白房子后,蓝玉斋加快脚步紧随其后迅速靠近白房子,翻身上了房顶,踢开一片积雪,蹲下身穿墙而过,落在屋内的石梁上。
酒气,膻味,和浓重的腥气混合在一起,到处是写满黯淡经文的彩旗和铁器铜器,血腥和金属的腥味难解难分,男男女女的唱经声盘旋在压抑的空间内,形成了独特的嗡鸣。
不知是什么牲畜的肉色的皮像小帐篷似的错落排列,皮被绷得很紧,透过那半透明的隔阂,还能隐约看见里面打坐的人形。
几十个诵经人的小帐篷中间,一个高大的人盘腿坐在高台之上。
他头上戴着个白布做的头冠,可能是想仿冕旒,但绝对没有做好,半张布帘耷拉到鼻尖遮住眼睛,下半张脸看起来和乌骨没什么相似之处可言,嘴唇更薄,下巴更尖,看起来非常的福薄命浅。
魔族的气息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这人是个魔族。
赛音拍掉身上的雪,走过去向高大男人行了伐戗的礼仪。
这是怎么回事……
蓝玉斋看着那个高台上的魔族,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也许赛音和乌骨都没有说谎,乌骨离开伐戗之后,这个魔族假扮成乌骨,回到了伐戗,代替他继续当伐戗首领。
从奢国镇北王勾结魔族一事来看,如今不能把全部魔族都当成傻子,智力偏高的混血想出了放长线钓大鱼的捕猎方式,利用人类的同族相残来饱腹。
这个魔族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代替伐戗首领的吗?每个月挑几个牧民“献给狼神”,实则都拉去给魔族分了。
但这也有说不通的地方,这个魔族用白布遮脸,说明大概不会易容之术,这么多人又不是瞎子,难道没一个觉得这“去而复返”的乌骨看起来奇怪吗?
难不成也是让他们吃下自己的肉,控制了他们的心性……不,虽然屋内气息过于杂乱,看不出其他人身上有没有魔族气息,但那赛音身上是没有的。
思考间,赛音已经用伐戗语汇报了不少事情。
另一个萨满打扮的年轻人拾级而上,呈上一个泥盘,首领懒洋洋地伸手拿起盘中一根木签,七八颗眼珠串在上面,像一串糖葫芦。
首领张嘴撸掉两颗眼珠,有滋有味地嚼了,回了一串伐戗话。
“……说的什么鸟话,根本听不懂。”蓝玉斋想道。
虽然魔族肯定不会带来好事,但自己的首要目标是他们的文字,还是先装不知道比较好。
至于日后……左右乌骨也不会回来了,何必告诉他这些糟心事,只等回到中原,叫上些修仙界的人一起来把这事解决了,给自己长长名气。
想到这,他就要起身回到房顶上去,不料脸颊一凉,他往旁边躲闪去,一根木签擦着他的脸颊扎进墙壁。
“!”
他瞬间抽出拂尘向下看去,那伐戗首领站在高台上,白布遮着的脸正对着他。
这下不得不打了,蓝玉斋翻身而下,向着魔族俯身刺去,魔族抬起手,血液从腕部奔涌而出,在身前凝聚,挡开拂尘。
武器相接的冲击带起一阵风,吹开遮面的白布,露出了一双异色双眼。
蓝玉斋向后退去,那日在万丽楼中将他脑袋轰碎的记忆变成万般不解:
“又是混血?”
凝固的血液融成红色的长鞭,魔族一甩,长鞭尾部便在空气中抽出一声脆响,他扯下脸上的布,笑道:
“怎么,瞧不起混血?”
这魔族比上次万丽楼里的魔族高大,长相也几乎完全不同,应该不是兄弟。
“万丽楼里的混血也是你们安排的?”
二人闹出不小的动静,皮帐篷里的诵经声却没有断,余光之中,包括赛音在内的几个萨满两眼发直地看着这边,像一群二楞子似的。
“你在说什么?”
红色长鞭率先向他抽来,银柄拂尘从右手脱出,在腰侧打了个转被左手反握,镪一声挥开鞭子。
他不知道,难不成只是巧合?
长鞭如毒蛇不断刺探,拂尘便如打蛇长棍精准地将其击退,虽然看上去见招拆招,但魔族大于修仙者的力量顺着武器奔走至身躯,蓝玉斋不得已连连后退。
“业火,离神!”
内脏和鞭子都燃烧起了火焰,魔族却忽然不打了,他将鞭子向上一扔,长鞭化作燃烧的血雨,落在屋内众多皮帐篷和无法估量的祭器上。
顿时火焰在屋内毫无节制地蔓延开,点点火光交汇成一片火海。
无节律的陌生语言从冒牌族长的喉咙中发出,很快那些诵经人也追随着他,用一种草原人特有的隆隆的声音唱念起来。
烈火的热浪灼烧着脸皮,蓝玉斋厌恶地用袖子掩住脸,从衣袖空隙向高台上看去,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顶得头晕目眩,跌倒在地。
魔族的身体被混沌的裂隙从中间撕开,无数纷乱的气息从中倾泻而出,好像天地人间一切生灵被榨成汁水搅和成一团。
“唔……嗯……”
蓝玉斋痛吟着,脑袋好像有几千斤那么重,生了根似的贴在地面,怎么都抬不起来。
火焰燎着了兽皮,露出那些唱经人,他们的面部僵着,只有嘴巴整齐地张合着,从深渊似的喉咙里呼出经文。
兽皮落在他们身上,在极热中抽紧,变成赤红的衣服。
他们的手臂动起来,带着身躯向高台挣扎爬去,那样子好像只有两条手臂是活的,因为蓝玉斋在恍惚之中,看到一个人的下半身的肉已经因为坐得太久粘在地上,双臂一用力,就把上半身拔了下来。
他们,又或者早就已经失去了人类自我意识的“它们”爬上高台,将自己砖块般堆叠在彼此之上,用头颅做皮囊,用血肉粘合,最终垒砌成一个新的整体。
一头,血肉堆成的巨狼。
“呕……咳、咳,呼……”
蓝玉斋用拂尘撑住地面,艰难地抬起头来,眼神用力凝聚在那庞然大物身上,嗤笑一声:“这么大排场,我当,咳,什么厉害东西呢,原来就这么一只,死他妈难看的畜生……”
指尖泛青的手握住腰间佩剑,一把将其抽出,久不见光的剑刃上浮着层冷光,纤长的紫色雷纹在血槽中若明若暗,一息万变。
挺直腰杆,剑锋直指狼头之上的魔族头颅:“管你是谁派来的,我杀到你们不敢再冒出来就是了!”
“嗯……”
平稳的呼吸,起伏的胸膛。
浸泡在黑甜梦境中乌骨翻了个身,身体却骤然失了平衡,猛地晃悠了一下。
虽然没有跌落的痛感,但他还是骤然清醒了过来。
“你醒了。”
对面盘腿坐着人,他一身黑衣,正摇着船桨,红彤彤的肉在他的肩膀上堆出了一颗兽头,嘴唇掀开,又露出肉做的牙齿,实在叫人看不出那究竟是什么动物的头。
这种无知令乌骨有点惭愧,他嗯了一声,移开视线,自己和黑衣兽首人正坐在一条小木船上,船桨推开黑色的水。
漫无边际的水面看不到一点起伏,这不像湖泊河流,简直像海。
“你想去哪?”
兽首人问。
听到这个问题,乌骨才意识到自己需要一个目的地。
“嗯……我醒来了,要和蓝玉斋说一声,就去他那里吧。”
木浆和船板摩擦发出吱呀声,每发出一下,必定跟着撩水声。
船航行到一扇黑色木门前,兽首人打开它:“到了。”
门里像是另一个世界。
“蓝玉斋,第一幕。”
被红色冬装裹得像颗汤圆的小孩坐在窗边,两手各拿一只小马,一只金,一只银。
两只小马被上上下下地颠着,一会儿金的在前,一会儿银的在前,孩子的嘴里嘟嘟囔囔地解说着赛事,自己哄自己哄得起劲儿。
门被火急火燎地推开,一个看不出男女的老人穿着粗布麻衣,带着几个侍女进来,把小孩儿吓了一跳。
“钱公公?”
侍女四下忙开,收拾衣服,打包金银细软,老人走过来抱起小孩:“小王爷,今儿个出城玩去,您想想,有什么想带的东西么?”
“玩?去哪呀?”
小王爷把手里的金银小马举起来,老太监把它们装进怀里。
“避暑山庄您还记得吗,就上次您吃酥山那地方。”
小王爷估计只对冰凉的甜食有印象了,沉默地回忆起其他细节来,一个侍女在门外大喊:“快!他们进城了,走密道!”
屋内的侍女们把四五个包裹套在老太监身上,拥着他快步走向书房,推倒屏风,掀开竹席,抬起石板,露出隐秘的地道入口。
老太监抱着小王爷进入其中,五岁的小孩也觉得这次出游大有蹊跷,慌张地抓着太监的衣服:“爹爹呢?娘呢?”
“王爷王妃换衣服呢,一会儿就来,一会儿就来。”
充满惊恐的喧闹声无端传入这深宅大院,孩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能感受到声音中的情绪,于是也哭了出来,老太监这次没有哄他,而是捂住了他的嘴,侍女们红着眼睛盖上地道入口的石板,将光线彻底隔绝。
太监抱着他在潮湿的地道中前行,没过多久,头顶的地面传来震动,那声音乌骨再熟悉不过,是铁蹄踏在地面的声音。
孩子声嘶力竭的哭声无论如何也捂不住了,老人只能拿出一小包药粉,狠下心按着塞着将孩子药晕过去。
哭嚎砍杀声顺着泥土传过来,老太监偏头在胳膊上蹭了一把眼睛,将小王爷的锦衣换成与自己一样的粗布麻衣。
地道不长,出口在一家平平无奇的裁缝店库房,两个高壮的男人在出口接应,虽然都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但看身形能猜到多半是王爷家养的亲卫。
老太监上气不接下气,拒绝了亲卫要接过小王爷的动作:“陛下传位给太子,跟着陈恭跑了。”
左边亲卫骂了出来,右边亲卫只是道:“跟着陈恭那贼狗,他也跑不了多远。”
“事到如今,就当他死了,当务之急是带小王爷出城。”
“如今城门有黑巾贼把守,我们出不去。”
“那怎么办?”
“……”右边亲卫沉默了半晌,道,“黑巾贼的首领张之远要称帝,必然会先将皇室与忠臣处决,之后再立新政,安抚民心,历朝历代都如此……我们躲到那时,就可以带小王爷出城了。”
老太监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下脑袋,呜呜地哭出声来,和街道上任何一个悲伤的百姓没有区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