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骨一早起来,竟然真觉得浑身的伤都不痛了,对着镜子一看,严重的伤好了个七七八八,本就不重的擦伤划伤和肿痛溃烂,几乎已经消失不见。
他从井里打水擦洗,心道那白衣男人就算别有图谋,却确有力量,如今自己身无分文,既无权势也无归处,半生征战积累的荣耀已经倾倒,他就算利用自己,又能利用什么呢。
他刚束发,蓝玉斋便来了,还是一身白衣,怀中抱着拂尘:“休息得如何?”
“......很好。”
这院落似乎已经空了很久,但干净整洁,床铺软硬适中,被子柔软轻巧,对于一个常年在外征战,几年几年不回京城的人来说,这屋子实在贴心。
然而在牢里和囚车中都能睡三四个时辰的乌骨,昨晚却因思绪过多只断断续续地睡了两个时辰。
蓝玉斋带他到院中,院中的石桌上摆了简单精致的饭菜,蓝玉斋叫他去吃,自己在他对面坐下来:“我昨夜翻看了北国风物志,发现你们的信仰很特殊,狼神是什么?”
乌骨拿起一块小米糕来,这东西切得太精细,乌骨中食二指搭着拇指把它捏在指间,都没咬上第二口:
“长生天的光照到最初的女人肚子里,狼神莽古就出生了,千年前他带领伐戗部落占领了草地,却被钯巫部落诅咒而死,他的血滴在湖水里,喝过湖水的孩子得到他的力量,每代就会有一个孩子得到他的眼睛,有他的眼睛的孩子,就是伐戗部落的首领。”
蓝玉斋:“......”
什么玩意儿。
这狼神莽古很明显不是一个真神,而是人族的情感寄托,毕竟格调太低,怎么听也不太像有一点灵力的人能干出来的。
“你相信他的存在吗?”
“相信......我总质疑他是否庇佑自己的子民,却没有怀疑过他的存在。”
乌骨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表示自己就是那个“幸运儿”。
蓝玉斋之前以为伐戗人都长他这模样,没想到他竟然是特殊案例。
所以他放着天生的伐戗首领不做,跑到汉人的朝廷力排众议做起将军了,这到底是多不想放牛啊?
乌骨见他不说话,停下了咀嚼的动作:“所以......狼神并不存在,是吗。”
哪怕是刚刚踏入修仙界第一天的人,也能轻易戳破这个让伐戗人深信千年的谎言,蓝玉斋点了点头。
乌骨随意地嗯了一声,端起碗喝了口汤。
“不难过吗?”
乌骨似乎也挺好奇这个问题,在脑海里仔细搜刮半晌,发现实在挤不出什么难过的情绪:“没什么感觉,大概是因为我本来就很不虔诚吧。”
说完他又主动问蓝玉斋:“你信仰什么神,他们和狼神不一样,他们赐给了你很多力量。”
人族、修仙者和神明是非常有意思的三方,人族中的一些人成为修仙者,修仙者中的一些人成为神,而神若想维持长久的力量,必须依靠人类的信仰。
没有人信仰的神明的力量会逐渐流逝,但如果流逝到最后会怎么样,没有人知道。
会信仰神的只有人族,因为只有人族离神明最远,会不明不白地认为神明会保佑他们。
谷神自有其工作,稻谷的生长绝不因为什么被献祭的三牲而改变,水神掌管的海洋也不会为了几炷香就留下谁的性命。
“我不信神。”
所以修仙者并不信神。
“我的力量,来源于我自己,与任何神都没关系,这是我教给你的第一课。”
晨起。
沐浴。
更衣。
晨食。
淬体。
炼丹。
午膳。
经文。
符箓。
品茗。
习武。
晚膳。
诗画。
布阵。
入夜。
镇北王亲信刘恒在宫内与御林军作战,南城军薛琮率军支援,镇北王长子刘启于宫外阻截来支援皇帝的北城军。
东城军统领犹豫异常,一直拖到后半夜还未出兵,那时城门大开,本该在京城外围的纳宝大营进入城中,指挥使手握圣旨,立场鲜明,东西城军迅速出兵,随之前往皇宫,将反党尽数屠戮。
刘恒被乱箭射死,刘启听闻父亲死去,又见城外增援,明白此次行动早已泄露给皇帝,于是觉得大势已去,自绝身亡。
皇帝中箭,躲藏于宫中地道,见纳宝大营指挥使时十分惊异,不知其为何能在没有传信的情况下及时赶来支援。
指挥使说镇北王曾拉拢自己,自己假意答应,实则从未想过背叛殿下。
皇帝十分欣悦,感慨不止,忽又曰:不对。
陛下重伤,流血过多,驾崩。
因太子年幼,于是陛下去世前传位于在纳宝大营做校官的大殿下。
妖妃与前太子、公主从此音讯全无,疑似随先帝而去。
蓝玉斋看着被乌骨一掌劈碎的石块,心中思索到底应该用什么程度的词夸奖这个杀神。
这人征战多年,本就力大无穷,如今各种灵丹妙药不要钱似的给他灌了三个月,又有天枝独创怜云功法供他修习,淬体之后的攻击力简直可怕。
乌骨站在一旁,看蓝玉斋半天没说话,也不知道自己这程度到底是好还是差,谨慎地问道:“这种程度合格吗?”
蓝玉斋转过身来,微笑道:“做得很好,可以准备筑基了。明日起换两种药,会更苦一些,我带些果脯来。”
闻言,乌骨明显松了一口气,而后又笑了出来:“又不是三四岁,三十好几的人了,吃再苦的药也用不着果脯来哄。”
蓝玉斋看着乌骨,这可怜的将军已经从战事中被他彻底地捞出来三个月了,三个月说长不长,却能让完全远离杀戮的人一改周身戾气,眼睛都清澈了。
“紧张什么,不行就再练,你现在有很多时间。”
他带过来不少天材地宝,又经常运功为他梳理体内经脉,从外在看,这让他看起来像在灵气里打过滚儿,在看不到的内在上,这让他比普通人多出了近一百年的寿命。
你死我活的戾气与不断经历失去的悲怒被从身上摘出去之后,乌骨在笑起来时也能被捕捉到一点儿“温柔”的感觉:“我怕若我不是修仙的料,你会把我赶下山去。”
蓝玉斋:“怎么会。不是说三十好几的人了吗,怎么像小孩子似的没安全感。”
这确实是个怪事儿,乌骨也想不明白,其实度过的年岁和真正的成长是两回事,他轰轰烈烈的半生只是遭受的“经历”,那些一无所获的苦痛并不算“成长”,所以事实上,他只是个什么也想不明白的人高马大的孩子,很多人就算老到要死了,也是这样。
这天下是个不称职的师长,把滔天的权力丢给连家家也过不好的孩子们,所以才哀嚎遍野。
“贪图进步会影响根基,我们休息几日,”蓝玉斋短暂思考了一会儿休息应该做什么,“总是我教你,不如换换,你来教我,如何?”
“我?”乌骨有些惊讶,“我能教你什么?”
“先前我给你打造命牌时,发现你家乡的伐戗文字十分有趣,你就教我这个吧。”
乌骨心道这是实在没什么可以从自己身上学的东西了,才会提出想学这么冷门的东西,这人真是温柔。
“好。”
他答应下来,取了纸笔,就在纸面上写起那些棒槌似的文字。
蓝玉斋恨不得直接问他“魔族有一个圣地,发音‘gahna’”用伐戗语怎么写,却还是耐着性子看他写出桌子椅子狼和兔子的词。
他写每个词时的笔顺很奇怪,有时候是从底下往上写,有时候是从上面往下写,或者先后画两个不连着的圈,最后一笔把它们连起来。
蓝玉斋只看一遍自然是记不住的,他像任何一个汉人一样,书写习惯是从上至下,从左至右。
乌骨于是就像他记忆中的萨满那样,握住蓝玉斋的手,带他熟悉诡异的笔顺。
“为什么笔画顺序这么奇怪?”
“不知道,萨满是这么教的,大概一代代都是这么教下来的。”
他以为他这辈子不会有教别人写伐戗语的机会,这种感觉很奇妙,握着蓝玉斋的手时,他会想起自己习字时帐外的寒风声,火堆燃烧的噼啪声。
青稞饼和乳酪的味道出现在记忆里,而现实中却是蓝玉斋身上草木似的香气拥在身边,它们把自己的灵魂一分为二,天各一方。
“我会的也不多,”乌骨说,“普通人没有资格学习写字,只有萨满和首领有资格,我离开家太早,没有学完。”
“普通人为什么没有资格学习写字,这个原因也是‘不知道’?”
乌骨笑道:“这个是‘知道’。
萨满说伐戗的文字是神赐的,我们写下的一切文字都会被过去与未来知晓,所以必须谨慎地书写。”
蓝玉斋顿了一下,但手被乌骨握着,仍然继续书写。
那里的过去与未来失去了差别,时间失去了意义,于是人们要谨言慎行。
竟然和《一隅尘蝠药师经籍》有一点相似......
“我从那时起就不太相信,毕竟按照那个道理,我们应该会知道未来的人写下的东西才对,如今你说连狼神也是假的,应该,就更不可能是真的了吧......”
“乌骨。”
蓝玉斋叫了他一声,他才发现刚才自己短暂地走了神,笔尖在纸上洇出了一团黑,连忙提笔:“嗯?”
“你是想家了吗?”
“......我回不去了,”眼睑半垂下来,那对浅色的眼珠好像自带很多故事,“先帝想效仿前朝贤君,消融不同族人之间的隔阂,壮大玄的力量,于是经常派人来劝说伐戗人东迁。
我想让族人过上好日子,但养牦牛、养马,只能跟着草场跑,安定不下来,没有什么发展可言,听说中原很好,我就想带着他们去中原。
他们不愿意,不想放下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不想放弃牛羊,也不想放弃神明,于是他们说中原很差,中原人很坏,不会接纳我们,即是告诫孩子,也是不断地肯定自己的坚持。
但我以为只要向他们证明中原人很好,他们就愿意和我走了,于是我先离开了草原。
最开始,我只走到了北方,那里的百姓经常被‘红毛蛮’侵扰,也没有当兵的管,日子很不好过。他们见我长得不似汉人,都很惧怕我。
于是我就组建了一个……呵,流寇团伙吧,只是一群体格不坏的男女,我把他们组织起来,训练他们,反抗红毛蛮,保护乡里,就这样混些饭吃。
后来亲王带人北上和红毛蛮打仗,吃了败仗,回京时路过我那,觉得我有些本事,就带我去京城了。
中原果真很好,汉人不尽是窝藏坏心,可隔阂从未消失,不知不觉,我又开始向汉人证明伐戗人都很好……”
可到头来,他什么也没做到,什么也没证明了,哪里也回不去。
“可以回去的,”蓝玉斋用左手取下二人一齐握着的笔,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我们一起回去。”
蓝玉斋用尽浑身最后一点儿力气从暮尘歌身边爬到床沿,闻到身后又传来烟的甜味,向身后一伸手,嗓子哑得像个呛毛鸭子:“给我抽一口。”
暮尘歌抽了两口,把烟枪递过去:“后天我出趟远门儿。”
一口烟入喉,浑身的知觉没了一半,活和死的界限逐渐模糊,他终于是彻底一点儿劲儿都没了。
“......哦,我也要,出门。”
暮尘歌身后把烟枪捞回来:“你去哪儿?”
“陪乌骨回家。”
“这也要陪?你还怕他跑了怎么的,”暮尘歌感觉蓝玉斋没有想礼尚往来问问他去哪儿的意思,自顾自说道,“你差不多该碎丹结婴了,我去帮你找点药材,回来让火金砂帮你炼丹。”
蓝玉斋听到这个,又重新打起一点精神:“快碎丹结婴了吗......我怎么没感觉。”
“你这不是找了煞星做炉鼎吗,再困难也就这几年的事儿。”
乌骨大约今年年末或者明年年初筑基,筑基之后还得辟谷,自己怎么着也得等乌骨结丹之后才能用,暮尘歌真够看得起乌骨的。
想到这,意识已经浮浮沉沉,很快便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