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玉斋平淡的眉眼中有些许诧异。
“蓝玉斋……”何冬青注视着他的眼睛,他的表情少见的认真,并且显现出与他性格有些不符的内敛的坚定。
看来他已经为自己的心境烦乱找出原因。
蓝玉斋似乎微微正色了些:“如何。”
“你当真,并未修习过邪门歪道的功法吗,我师父说我天生素心,哪怕眼睛看不出来的东西,心里也有个不踏实的预感。”
他顿了顿,继续道:“初次见你倒还尚好,越与你深交,我的心就越乱,你是不是,揣了什么害人的心思,或者人界的事与合欢宗有关,才让我对你有这种不祥的感觉。”
蓝玉斋连着让他出了两次意料,微微一怔,低下头去,拿起笔来,继续在纸上书写,他声音仍清润:“大多时候人们问我什么,心里其实早已有了判断,若与之相符,人们便觉得果真如自己所料,若与之不符,便啐我一声,只道我事到如今仍在狡辩,当真可笑至极,何道友的表情,我已看过成百上千遍,竟然已经不觉得心中有什么波澜了。”
蓝玉斋又把手抬起来,轻轻将脑袋靠过去,算是稍作休息,另一只手仍不停息。
“何必问我,我这手和嘴总归是还未杀人放火,栽赃嫁祸,等到我真做了那天,何道友便拔剑杀了我,铲除合欢宗邪修便是。至于我究竟如何想法,也不想同何道友剖心一番,陌路擦肩,我们并无什么关系。”
何冬青觉得心里紧得有些难受,他又不知道怎么回事,觉得像对邪异事物的预感,又觉得太猛烈,太酸涩了。
但也只有这样才解释的通,他除了到什么晦气地方,见什么心怀鬼胎的小人之外,还未曾有类似的烦闷。
“蓝玉斋......既然你不想告诉我你的想法,我也不强求,但我信你身不由己,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天枝,成为天枝弟子,便再也不用被人诟病出身,也不用——”
“师尊将我捡回,喂我羹汤,教我识字,把我抚养成人,怜我疼我,七十余年未让我尝过苦楚,合欢宗内上下,敬我爱我,我与合欢宗早已不可分离,若何道友执意辱没合欢宗,那便连同我蓝玉斋一同谩骂,不必让我玷污了天枝柳纹。”
蓝玉斋说完,屋内就寂静下来,两人呼吸清浅,像是都压着一股急躁。
最终还是蓝玉斋开了口:“何道友请回吧,不必等我。”
何冬青仍一言不发,转身向外走,直到手快推开门,才闷闷地问一句:“人间,你会去吗。”
“......去。”
何冬青才推开门走出去,合门时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他一出去,暮尘歌马上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布了禁制落了锁,坐在桌上骂道:“这小子是真有病。”
蓝玉斋把长卷卷起,只觉得身心俱疲,再起不能,靠在椅子背上不想说话,暮尘歌朝着门的方向一抬下巴:“怎么着,你什么时候把脉能把出心境乱不乱了?”
蓝玉斋望着天花板:“脉搏快了些......他尚武,应当对自己修为极为重视,我若说他心境乱,他必然会回去打坐冥想,静心平气,谁知......”
“谁知他脑子这么不好使,突然扯什么自己天生素心,必然是你人品奇差才引得他突生不祥的预感——素心不是脑子不好使的委婉说法吗,天枝掌门这两年是不是修炼把脑仁当郁气排了,收的什么玩意儿这是。
完了,修真界没有未来了,等着魔族上门在天枝招牌上撒尿吧。”
暮尘歌一边说着一边睨了一眼门,何冬青不在那,他只是借助场景回忆一下罢了,回忆完眼珠子马上转回来,笑道:
“我把话收回来,还是别跟何冬青掺和,他脑子不太正常,容易惹麻烦。”
蓝玉斋没对这个发表意见,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说:“天生素心,也是准的,刚想着害他,他便心里乱了,天命都希望他平安些......可他的做法又让人看不明白,既觉得我也许会带给他危险,又想与我一同回到天枝。”
“他不是说了吗,相信你身不由己,他们这些名门正派最喜欢干的事就是见鱼在水里扑腾便赶紧去救到岸上,等围观群众全来喝彩,再大义凛然谦卑离去,深藏功名。”
暮尘歌笑笑,“你是身不由己吗,好徒弟。”
蓝玉斋终于把视线从天花板上移开:“我自己的想法,我自己也不知道,如此,交给师尊才是最好的。”
暮尘歌看着自己徒弟这番模样,深觉自己比天枝掌门会收徒弟多了。
蓝玉斋掉落在一片树林边,哪怕是他早有防备依然踉跄了一下。
在他界与魔族之间往来,需要用到魔族所创的法器“夜半窗”。
魔族所出之物粗制滥造,这夜半窗并不能很好地把人从一个地方安安稳稳地送到他处,无论施术者是修仙者还是魔族,大多会一屁股摔在地上。
虽然修士曾经想过修缮术法让自己的落地姿势看起来更像个人,但术法的原理极度混乱,夜半窗也是极度难得之物,所以这个问题至今仍无法解决。
他从乾坤袋中拿出一顶戴黑纱的斗笠来,遮住自己对于魔族来说太过规整的容貌与衣着,握着拂尘往前走。
魔族地带此刻是白天,但天空被大片阴云遮盖,光线非常微弱,路上满是黑红色的泥土,不多时就在白靴上弄出一小片月牙似的脏污。
走着走着就到了魔族多起来的地方,魔族也有坊市,看见这坊市蓝玉斋才大概辨别了自己的位置,它分割了茯荼父亲的地界与西南领主的地界,径直穿过坊市就可以到达茯荼的府上。
事实上他并不是很想看见茯荼。
他走在魔族来来往往的市场上,街边桌案上摆着颜色奇异的花花草草,隔几个摊子又会有一两个铁笼子,里面关着瘦骨伶仃的魔族少年少女,或一副落魄样子的成年魔族。
一股修仙者的血腥气从后方过来,紧接着那股味道的来源被一个异常魁梧,下身着重甲,裸着上身的魔族扛过去。
蓝玉斋看见那是个死活不知的修仙者,穿着他未曾见过的门派服装,上半身被魔族扛在肩上,下半身残缺不全地被拎在手里。
他又走了几步,那魔族和他顺路,一把将修仙者撂在街边的案子上,用那种非常像在喉咙里磨出的声音和摊主问价。
修仙者不是常见的货物,有几个路人好奇地问他在哪里打到的,他回答是在边界碰见的,几个人,他只得到了这个。
蓝玉斋径直路过,没有再分出眼神,只是在离开坊市之前趁魔族不注意顺走了一颗苹果。
魔族的苹果总是竭尽全力地吸引人去吃,个子很大,红得吓人,果肉乳白,吃起来有一股奶香味。
他又走过寻常魔族的住所,那些有着看起来莫名其妙的歪斜的圆顶和尖顶房屋,配色在审美上也让他不敢苟同的石头屋子墙壁都有半米多厚,一个一个毫无规则地在地上站立着,比乱坟岗还要不吉利。
茯荼的府邸看上去就好看许多,最少是由一些有经验的工匠和设计师建造的,而不是随处找个平地自立门户。
这府邸有着与人族宫殿相似的结构,然而漆色妖艳,大红门柱和大绿的装饰,一排巨大的红灯笼随风飘荡,四个形状各异的魔族身着重甲在门口站立,每次来他都会在门口站一会儿,如果暮尘歌站在他身边,就会一手挡眼睛一手自掐人中。
他摘下斗笠走过去,四个魔族认得他,粗声粗气嗷呜嗷呜地说要进去通报,蓝玉斋轻咳一声,用不太熟练的魔族语言回答不用,他自己进去就好。
魔族话的发音方式古老而原始,实在不适合人类来用。
他推开茯荼的门,一股浓烈到让他皱眉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思考了一下进这个门是否真的对他那么重要,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那个黑棕色皮肤的魔族站了起来,回身望着他。
他正在一个用黑色理石砌成的池子里,池子内漂浮着近乎浓稠的血浆与断肢残骸,黑棕色皮肤的魔族右手上正拎着一条胳膊,看起来被狠狠撕咬了一番,从皮肤和纤细程度来看,大概是十几岁的孩子。
池外的地上也并不干净,一滩又一滩的血液,非常难看。
蓝玉斋就站在那里,看着血池中站立的魔族从血池中出来,魔族未着一物,浑身都是匀称的黑棕色,身材惹眼得要命,比修仙者蕴含更多力量。
他身高几乎有两米,显现出一种非人的压迫感,额角一左一右地生长出黑色的向后弯曲的角,双眼的眼白完全乌黑,眼仁比人类要小得多,和身上的纹路一般金黄,那些看起来毫无意义的金色笔划出现在他的额头,脖颈,胸口,小腹,他身体的各处,茯荼曾说过,那只是他皮肤上的花纹。
蓝玉斋便明白了,猫,狗,身上的毛或者毛掉了后裸露的皮肤,确实是有花纹的。
茯荼从血池中走上来,他身体上的血液全部滚落,然而他还是带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他在用魔族的语言叫蓝玉斋的名字,说话间漏出森白的四颗尖牙。
他双手按在蓝玉斋的肩膀上,蓝玉斋正要开口,忽然身子被猛地下压,与此同时茯荼的膝盖狠顶上来,他整个人的下半身几乎离开地面,茯荼放开他,他就跪在地上,把胃里还没捂热的果肉全吐了出来。
茯荼说:“别吃不干净的东西。”
蓝玉斋又吐了两口水,最后吐无可吐,才抬头骂道:“贱逼的狗畜生……”
蓝玉斋与魔族的交往完全来自于茯荼,茯荼的智商长久以来让蓝玉斋感到困惑和离奇,其思考的方式也分外让人费解。
蓝玉斋时常觉得暮尘歌这辈子的善良都用在和茯荼做朋友身上了,如果暮尘歌真的决定利用茯荼一些什么的话,只需要用半顿饭的时间就能想出八个坑死茯荼的办法。
曾几何时蓝玉斋看着比狗更傻比熊劲儿大的茯荼想道,人里也有傻子,魔族怎么不能有呢。
直到后来见过其他魔族,才发觉比起大字不识一个,除了吃喝杀□□生活里没别的念想的普通魔族,茯荼已经是魔族智者了。
蓝玉斋冷着一张脸让茯荼在他脸上用蛇一样冰凉分岔的舌头舔来舔去,茯荼头发上还是有血液流下来,一路滚到蓝玉斋身上,白衣染红,他的呼吸间也是血肉味道。
他喋喋不休地说:“迦南果......不是苹果,只是长得像,对人类来说,有毒。”
蓝玉斋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没有把拳头挥在他脸上:“我不是普通人类。”
他从怀中掏出帛书砸在茯荼身上:“东西在这......别他妈乱舔了。”
茯荼下意识接住帛书,然后平滑的大脑不知道做出了什么决定,又放松力道任由帛书掉在地上,他拉过蓝玉斋:“不要走......去床上。”
蓝玉斋总是觉得,随着获取知识,心境扩大,走得更高,就会越来越脱离野兽的状态,无论是变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还是一个神,都很难再与那些站在谷底的生物共情,如果有些什么感情,大概也只是自上而下的悲悯,蓝玉斋感觉不到悲悯,他只是讨厌。
他漫不经心地摸着茯荼的头发,躺在床上,看着配色离奇的床帷,这样的感觉尤为明显。
这就是蓝玉斋不想见茯荼最大的理由。
他根本不清楚茯荼与野兽有什么分别。
和茯荼在一起时,让他觉得自己,也像是野兽。
然而茯荼并不在意蓝玉斋如何看他,蓝玉斋身上的衣袍看起来清雅普通,实则是雪蚕丝制成,雪蚕丝珍贵,扶正祛邪,压制毒火,一般被丹修拿去炼丹,暮尘歌却极为挥霍地用雪蚕丝为蓝玉斋制衣。
雪蚕丝虽然平衡了蓝玉斋的欲念,却经常引得他人邪火焚身。
茯荼的手虽然以人的视角来看修长好看骨节匀称,但能配上那双手样貌的细活儿却是基本干不出来的,然而此刻竟然能把蓝玉斋从那件衣服里剥离出来。
像是从蝴蝶的身体里剥离出一个半透明的虫子。
茯荼把那件染了血的衣服扔到地上,布料一角触碰到地上的一滩血迹,于是白衣飞快地从那一角晕染上红色。
茯荼两手固定蓝玉斋的脸,在蓝玉斋一副麻木的表情中把拇指塞进蓝玉斋的嘴里,阻止他把那张嘴闭上或咬他,蓝玉斋被塞进嘴里的指节和在手指末端生出的锋利的黑红色外骨骼顶着,表情从麻木,带上了一些毫不掩饰的嫌恶。
茯荼用充满了魔族风情的方式和蓝玉斋亲吻,比起嘴唇相贴,蓝玉斋最先感受到的是血腥的湿漉带着冰凉的液体滑进自己的口腔,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