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冬,黑海山。
雪从乌黑山巅挤出的一线天空之上砸下来,在落地前就被满地鲜血热气融成污秽的水。
“将军,上面也有!它们追来了!”
铁蹄将泥血浆溅起,腥臭的寒风中,几匹躁动的战马上的战士无暇理会这些细小侵扰,他们从马背上站起,搭弓射箭,箭矢射入黑暗之中的山岩上,却传来数声似野兽又似最凄惨的人发出的哀嚎。
“呃啊——”
山岩上的东西顷刻间将最末尾的士兵卷入黑暗,他的呼喊相比凄厉的马嘶声而言过于渺小,而二者短暂的悲鸣都没有皮肉崩裂的声音响亮。
队首的男人瞬间意识到被撕碎的是哪位部下,他手中折断的□□一挥,将扑面而来的怪物连同滚热的腥气一同劈开,徒劳地叫着他的名字:“迩平!”
“将军不要回头!”
他的副官将最后的火油倒在卷刃的刀上,擦出一颗火星,长刀瞬间燃起烈火,照亮了两边山壁。
陡峭的山石上趴着漆黑的畸形躯体,它们丑陋可憎。
它们大体有着人的身形,却生长着如牛羊般的犄角,四肢覆盖着粗陋的鳞甲,头颅上的眼睛不总是对称的两只,漆黑的晶体中反射着毫无人类理智可言的光。
“你要做什么!”
怪物们在山壁上不合常理地快速移动,他们暂时忌惮于突然出现的火光,然而跃跃欲试的肢体动作又摆明了他们不会忌惮太久。
剩下的几名战士已然知晓他要做什么,也跟着抽出刀来,副官笑了一声:
“这些怪物不知从何而来,非我等肉体凡胎可以战胜的,将军,昔日同生共死的话您权当我放屁,咱们就此别过!”
说完一勒缰绳,战马长嘶一声,在地上划出几道杂乱的蹄痕,硬生生停在原地,畸形的怪物们瞬间从两侧一拥而上,与燃着火焰的长刀战作一团。
战马狂奔,顷刻便将身后之人远远甩开。
这名唯一的幸存者,败逃的光杆将军那双如狼般的浅色眼中涌出泪水,他想声嘶力竭地呼喊,但那些陪伴自己多年的名字却全部堵在喉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必须活着。
如今天下动荡,先帝驾崩,少帝继位,雪灾不断,高马地的蛮族虎视眈眈,南边的奢国伺机而动。
他这个以战无不胜震慑天下的“蛮族鬼将”若在此时死去,大玄的南方就是一块案板上的肥肉。
战无不胜......多讽刺的战无不胜,那些说书的把自己编排得又像神又像鬼,战无不胜都是最保守的评价,百姓最喜欢他群狼养大和孤魂还生这两种身世,身高一般两米起步,眼睛是重瞳为基准,两双正常发挥。
他只是个除了打仗一无是处的普通人,如今却真的要被无法理解的妖异与怪物们杀死。
这是狼神对他远离族群的惩罚吗?
一只覆盖鳞甲的手刺穿马腿,他顿时从马背上滚落,从铺着雪的石滩上一路摔到结冰的水面。
“嘶......”
他借助□□迅速站起身,浅色的眼睛看到了那些东西的轮廓,它们围过来了。
“呵......”他呼出一口热气,将半截刀横在身前,“正好我没有脸一个人回京,兄弟们的嘴可没有那些老不死的官员毒。”
人类与怪物对彼此的杀意在一片短暂的静寂之中相接,在剑拔弩张至巅峰之时,一道白色的身影忽地挡在他身前。
那人指间夹一枚正消散的黄符纸,声音温和平缓:“坎神,降灾。”
数十道幽蓝水光瞬间从天而降,那些毫无凭借的单薄液体在夜色中划出惊人的剑光,如锋利的铡刀将爬来的怪物悉数斩断。
“你——”
青年的白袍纤尘不染,鬓发如云,这人侧身过来,露出一张他此前从未敢想过的如此符合“温润如玉,世上无双”的面孔,眉宇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严肃。
这个比那些怪物还要突如其来的人看起来和眼前的一切都不相符,可他却闻到了一股与这黑山血河相称的怪异香气。
那味道让人联想到将世间一切的美好之物毫无怜惜地倾倒在一起,它们开始腐败凋零时散发出的,即将到达终点的可怖气味。
“小心。”
不等他继续发散,又一张符纸出现在青年指间,数十道剑光在身后落下,将军猛地回头,只见地上铺满了残缺的肢体。
它们有着最低等的战术智慧,发觉无法用蛮力战胜青年后便试图从后方攻击,幸运的是青年显然能将这一切洞悉。
它们离开了,他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离开的,它们就好像原地融化进了雪和石子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大脑极度混乱,冷风吹在他的脸上,沾着泪水的地方传来痛感,这让他抓住最重要的目标:“我的兄弟在后方,在山里!”
青年轻轻点了点头:“带路。”
而后再无交谈,他沿着奔逃出来的山路狂奔,没有回头去看,尽管没听到粗重的呼吸与奔跑的脚步,但他知道那人就在身后。
如果这一切的不合常理是梦,疼痛早该将他唤醒,可见他所面对的显然是更为恐怖的现实。
他一直奔跑,跑到血流尽的地方,破碎的军帐与兵刃漂浮在污秽的浅溪之中,人与马的残骸却连半点都看不见,那些东西像最贪婪的蝗虫,将所有肉都带走了。
他砰地倒下,手里握着半截乌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模糊的天空,尽管仍呼吸着,躯壳之中的灵魂却像追赶着去送别兄弟们似的短暂地离开了。
“他们是什么?”
他过了很久才问。
“魔族。”
“‘魔族’是什么?”
“是与你我这般人族共同生活于寰宇天地之间的一个种族。”
“我从未听说过。”
“你往后的日子,原本也不该听说他们的。”
他咽了口嘴里腥味的唾沫:“那你呢,你是什么人?”
“仙门修士,蓝玉斋。”
成为镇南将军之后,他曾听到一些隐秘的言语,说通天的山上住着求仙问道的人,他们不问世事,远离凡俗,只有皇亲国戚能偶然得到他们的庇佑。
对于这些话,他从来觉得只是吹嘘,是像天子有龙气避体,百邪不侵一样没边儿的谎话。
可如今他真的见识到了认知之外的力量,比起敬仰,他更感觉荒唐,于是笑了出来,越笑声音越大,分明他没觉得有意思,但直到筋疲力竭了才勉强停下来。
“修仙?这世上真有神仙吗?真的有人能成神仙吗?太荒谬了,太......”
偏偏是回京的路上,偏偏是最引以为傲的精锐部队,所有陪他从骑兵杀上来的最信赖的兄弟都在这里,都在今夜,不得安眠。
筋疲力竭的笑被落雪冻成酸涩的泪意,他伸手捂住眼睛:“......太可怕了......让我醒来吧......”
蓝玉斋没说话,只是默默站着,他知道他仍然站得那么笔直。
“是我杀戮太多,神仙来惩罚我了吗?”
“不,祂们只是看着。”
只是看着,祂们全知全能的眼睛自上而下看着天地间的一切,对世间种种苦难毫不在意,冷漠得让人发狂。
“你们修士也只是看着?”
“我们不干涉凡人内部的争斗,我们的敌人是凡人绝无可能与之相抗的东西,”蓝玉斋顿了顿,声音变得更低沉,“就比如,魔族。”
那些黑色的,畸形的怪物。
“它们还会再来吗?”
“我会尽力避免。”
又静了片刻,他听见蓝玉斋轻轻问道:“要跟我走吗?”
“去哪。”
“去一个,没有你已厌倦的杀伐争斗的地方。”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从地面上艰难地坐起来:“不行,凡间仍然需要我。”
蓝玉斋被拒绝后,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是吗。”
他用折断的乌金□□当做拐杖,转身向北方走去:“如果没有我,奢国的军队在新年之前就会跨过通天江,战乱、饥荒与瘟疫会夺走几十万百姓的生命。”
这次修士没有跟上来,狼狈的将军独自走在寒风凛冽的山谷中,穷尽所有诗人的头脑也无法描述的悲凉把他整个人填满了。
修士有那样的力量,却眼看着孱弱的人类彼此厮杀,原来这世间真有神灵,却不予以困苦的生灵任何指引。
他分明如此弱小,在温和的修士向他抛出橄榄枝时,他无比想要懦弱地逃离,却不得不用弱小的生命继续去面对残酷的现实。
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
......
南国,羲和宗。
修仙界不乏新贵。
羲和宗宗主如是想道。
几日前,他的女儿被魔族掳走,那魔族让一个混血留下了颇难辨认的讯息,要他以羲和宗护法在秘境中所得的古籍换女儿性命。
那古籍对名门正派来说用处不大,甚至也看不懂里面写的是什么,但几百年前被三千天雷劈死的魔族所遗留的古籍就算是记录每天喝了几碗肉汤的日记也不能轻易交还给魔族。
适逢宗内高手出游的出游,闭关的闭关,人手十分不足,思索一番,羲和宗宗主只得发布悬赏,修仙界若有人能将自己的女儿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就将羲和宗所持有的宝画荣华图交给他。
荣华图外表看去平平无奇,实则画中是一处山清水秀灵气四溢的洞天福地,曾有多位能人前辈在其中修炼,羲和宗拿出这件宝器也算是下了血本。
如此,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隐士与行事张扬的奇侠都决定去找魔族碰一碰。
不过此事马虎不得,所以这些天大家都在酝酿,谁知在大家出发之前,他的女儿就已经被送回来了。
全胳膊全腿,面颊红润。
送她回来的人,此时就站在厅中。
那是个身姿挺拔,清隽俊朗的青年,只穿着最普通的白衣,腰间一把对于他这打扮显得分外贵重的长剑,臂弯搭着一柄银杆拂尘。
通身气度,让人一看就觉得不染尘埃,不可攀折,简直就像......就像天枝的弟子。
羲和宗宗主即使在修真界,也许久未见过如此清雅之人,更何况此人刚刚将自己的女儿送回。
他走上前去,对那青年行了一礼,青年规规矩矩地向他回礼。
“不知道友可否透露姓名,来自什么门派,我们也好登门谢过。”
如此询问时,宗主已经在心中思考他究竟来自何处,大抵是天枝,也有可能是岁馀宗,但一个人杀入魔族很有难度,说不定是借助了机关术的帮助,所以神机阁也不是不可能。
那人作揖的礼仪也是让人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本平直的嘴角微扬,本就出色的面庞好似散发出光彩。
“宗主不必如此,贫道蓝玉斋,师承暮尘歌,出身……”
他微微一顿。
“合欢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