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度立志要苦读,连着几日散学后不与同窗们一处玩了。
崔友诤担心他矫枉过正,将一张帖子递给他,“明日在沧浪阁中举办诗会,诗社的几位学兄极为欣赏你的才华,叫我邀你一同去,徐博士、冯博士他们都会去。”
“写诗这种风风月月的事情不适合我,我已经提前与林先生说过了,明日散学后去他家请教,帖子别浪费了,给钟令吧。”
“我不去,我不会写诗!”她坐去薛度跟前,“下月初一,射石会求了假,一起去阳山打猎,我跟崔兄都去,岑师任与燕子回也去,他们托人带了定州的葡萄酒来,打完猎了就地炙烤。”
他有些意动,目光却触及到了关遥。
他正埋头在书本中,笑得身子一耸一耸。
“不去!我骑射不好。”他大声道。
“我把飞飞带去给你骑。”
崔友诤也道:“是啊,飞飞最温顺了,你骑着它去不知多威风。”
他快速摇头,“不去不去!”
“哈哈哈哈哈……哎,别打别打,我不笑了!”关遥合上话本,伸手挡住钟令打过来的手,看向薛度宽慰道:“京城那么多新鲜事,你这事最多半个月就过去了,至于这么生气么!”
薛度恼道:“要换做你,我看你气不气。”
他更气的是,那话本里竟然连他被解救都没写到,是写那些糊涂贼嫌他吃得多将他扔了!
关遥想了片刻,脑子里又冒出来个缺德主意,招手让他们附耳过来,“咱们把这话本子稍加修改,落虎山就改成上郡的翠屏山,艾衡改叫元二,阮二不是眉上有一颗痣,便叫那扮元二的在眉上点个痦子,其他一字不改……”
听完薛度一改烦闷之态,哈哈大笑,“就这么做,我支银子给戏场班子,叫他们去戏场、城门口、庙会演去,一文钱不要还送茶水喝。”
崔友诤虽然很理解他想出气的想法,但是并不赞同这样冤冤相报,他看向钟令,果然见她也在摇头。
“真是民脂民膏不知贵啊!”
钟令这声长叹说得三人都是一愣。
她又说:“你有这么多银子挥霍,不如给我一百两民脂民膏花用,你们把那阮郎君请到沧州来,我把他打一顿,保证不伤性命又叫他给你磕头认错。”
三人又是一愣。
薛度率先转头,“别理他了,他就是穷疯了,七郎,关二哥之前养了个戏班子……”
“你要是嫌麻烦,那我去京城打他也行,不过那就得耽搁些时日了,我最早也得明年才去京城了,你等得了的话我就算你便宜点,八十两……六十两……五十两总可以了吧,薛度,你别走啊,我打人还一劳永逸,保证打到他心服口服还不敢再找你麻烦!”
崔友诤看着跑得飞快的薛度,手上还拽着个关遥,拍着钟令笑道:“还是你用心良苦,他二人亲近多了。”
钟令不认,“我是真心想赚他那几十两银子的。”
“我懂。”
“你不懂。”
崔友诤微微一笑,“是,我不懂。”
钟令忍俊不禁,“好了,算你懂。”
路过他们的同窗满腹狐疑地回头看了一言,说的都是什么废话。
不过少年人嘛,总是不着边际的。
钟令自觉自己已经是很着边际的了,同龄人中哪去找自己这样沉稳的孩子,不止她这样想,乡邻族人也都这样想。
几户人家坐在村口的石磨上编竹筐,看她背着书箧回来,都招呼起来。
“十五郎散学了。”
“三叔、五叔、五叔母,七叔……”她挨个打招呼,“五叔回家了?我昨日还听叔公说县里招募剿匪的民丁,您也去了。”
“可别提了,还想着咱们这里太平得很,能有什么悍匪,去了也混得些工钱,没想到人家上头也是这么想的,说不剿匪了。”
五叔母也遗憾道:“今天把人赶回来了,可昨日一天可是确确实实握了刀的,那一天的工钱也不给,真是官老爷带印说话,比放屁还轻松。”
其他人都遗憾起来,“白白耽误了农活。”
钟令朝他们笑笑,“叔父叔母你们先忙着,那我先回去了。”
“诶,你且去。”看着她的背影,众人都不免羡慕道:“你说大伯母怎么运气这么好,捡了个孩子就这般出息,不止会读书,上次那落虎山救人的事,县衙还嘉奖了他三十两银子呢!”
“那还是大伯母心善,老天爷送她的,瞧当初老六他爹,想去定州做工,又不好带个孩子,问遍了村里也只有大伯母肯答应,后来老六养得比她自己的大郎还壮实些,现今你看族里,有几个比得了老六他们家,还有十五郎这孩子,我听说,当初是凭空出现在大郎的坟前,就在大郎的祭日当天。”
“你这妇人,那是为了诓骗族长他们胡编的话,这孩子就是个郁州逃难过来的,爹娘都死了,被大伯母捡到了……”
“怎么不叫旁人捡到,就叫大伯母捡到了。”
“善有善报,大伯母这样的好人,是该有这样的孙儿……”
在他们口中,董五娘再不复那般泼辣无礼、横行乡里的形象,成了一个慈悲心肠的老人,不知是年岁变迁后他们不知往事,还是如今钟源与钟令算得出息了迫使他们转变印象,这对董五娘来说都不是很重要,她如今最紧要的事情是给做衣裳。
家中堆了太多布料了,还不是他们用得惯的麻布。
她给家里人每人都做了几身,甚至开始学了于博士的脾气,嫌于二娘穿得不够鲜亮。
钟令回家时,就看到她拿着新做的布尺对着于二娘比划,子明与子秀坐在院子里往泥地上画格子。
“我还要下地呢,不能做这样长的裙片。”
“加起来不到一亩的地,还用得着你去,莫动莫动,我拿料子比比。”
“这料子太鲜亮了,给小令穿。”
“这料子精细,她要练刀,划伤了可惜,给你做一身,我做一身,子秀做一身……”
“哥哥,你回来了!”两个孩子从地上窜起来,奔向倚在门口的钟令身上挂着。
她放下孩子,将书箧送下来给两个孩子提着,“祖母怎么又在做衣裳,料子放着又不会坏。”
董五娘道:“你这话就不如你三叔公说的,他说我这是穷儿乍富伸眼拔肚呢!”
“他怎么年纪这么大了还爱嚼舌根呢!”钟令愤慨道。
于二娘得闲坐下,笑道:“你祖母看到一块素净的细绢料子,想着叫你三叔他们捎去无量观里给韫娘,叫她给自己做身贴身的,碰巧看见族长也在他家,就拌了两句。”
钟令忙扶着祖母坐下,“祖母可是生气了?”
董五娘开怀一笑,“不气不气,我怄得他大出了一口血,头先韫娘写信回来说有个女冠认她做了徒弟,教她书法呢,可怜那孩子在道观哪来的笔墨纸砚写字,老三他们供十三郎去县学读书已是叫苦了,他老人家身为族长,咱们族里出了韫娘这样的孝悌女儿,族长怎么不尽心关怀些。”
“还是祖母好手段!”钟令夸奖她。
董五娘得意一笑,赶她站起来,“所以你给我好生打扮穿戴,叫他看看,我董五娘的孙儿就是比他家那些不成器的强了万千。”
“怎么攀比这些外物呢!”
“内里你已是第一等的人物的,在我眼里,没人比得了你,可是外在么,他家十郎还是有些出众的,平素戴红披绿的,像个城里人,我托人从城里给你买了绢花回来,二娘,你去拿来,给她装扮装扮。”
“我不要!”钟令飞快逃跑,撞见正走进来的钟源,她嚷道:“给叔父扮上,学宫里先生们好多戴花的,怎么不给叔父买花呢!”
钟源先是一愣,忽然“嘿嘿”一笑,一把挟持住钟令,将她送到妻子面前叫妻子戴花。
于二娘笑着捡了一支红色的牡丹往她鬓边一比,钟令大喊,“不要红花,不要红花。”
于二娘不管,比了后却摇头道:“红色太艳,不好。”
董五娘又拿起一支藕色蔷薇比了比,叫于二娘看,“这朵好看。”
“衬得面黑,换这朵妃色的。”
“这个好,找个料子比一下……”
钟令被缠住双手,喊道:“就要妃色,往后我就戴妃色,给叔父试试红牡丹。”
不等说完,钟源就被她一脚撩开,一只手也被她压住,更厉害的是她还有两个同盟,子明和子秀合力压住了父亲的另一只手。
于二娘笑得眼睛里沁出了泪,捡起几朵花给他戴上,又把自己笑得前仰后合。
钟源很是配合,于是三个孩子都松开他,上前去看,钟令大笑抚掌,“叔母再插几朵,我瞧礼院的戴博士之前就戴过一个花冠,上面十七八种花样。”
董五娘看过来,又笑得跌在椅子上,“哎呦,咱们六郎面黑似炭,这样打扮同个花盆一般了。”
钟源愿效彩衣娱亲,戴着满头的花爽朗一笑,“可是花色不好?”
“换几朵红艳的,换牡丹换牡丹。”钟令嚷嚷。
子秀拿起那朵大红的牡丹,“哥哥,这是牡丹么?”
得到确切回答后,她举起花来,“爹爹你坐下来,牡丹好看。”
钟源也笑得乏力了,坐在椅子上,“裴祭酒府上三十那日办春宴,请咱们一家过去赏花,那一日须得给小令好好打扮打扮。”
说到这里,他笑意更深,转头对董五娘道:“今日下午冯司业转交的请帖,特意与我说裴祭酒家的侄女儿来了信阳,年方十五,正在择婿呢。”
董五娘择花的手顿住,看了看意动的钟源夫妇二人,良久道:“去年四月,我娘家侄儿来信问我安康,我与他便商议了他家四娘与小令的婚事,那时候还未说成,便未与你们提起,前几天他们的信到了,说四娘同意嫁来我们家,小令这几日一直忙着,我都忘了问她,小令,你愿不愿意娶四娘?”
这话让子明与子秀都呆住了,哥哥要娶亲了?
钟源却蹙眉道:“董二哥十几年前就带着一家人移居黎州了,他家那四娘长什么模样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就许下亲事了?”
于二娘也急道:“伯母,这是小令的终身大事,怎么能这么仓促。”
钟令知道那位四娘并不存在,董表叔家里没有女儿,当然这里也只有她祖孙二人知道。
她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祖母说好,那便是好。”
钟源急得站起身来,但是对董五娘的决定,他无权置喙,只是连着叹了几句“可惜”,一个寒门小卒能走多远?再是能读书、武艺强,又如何抵得了一个好岳家的助力?
沉吟许久,他说道:“既然这样,我明日便向祭酒告声罪,那春宴还是不去了。”
对他来说那毕竟是顶头上司的邀请,钟令端详着绢花,想到的却是钟源的前程,她在想他早该谋个官阶了,就如同学宫中一些官阶较低的学官如贺典籍等,都是在官署中积累了一定年资后由所在官署上报至吏部,经一名高品官员保举后又参加了吏部的铨选,才得以进入流内。①
除了吏部铨,本朝还有专门针对武官的兵部铨,钟源做教习已十余年了,年度考课从未得过下等,年资已够,在学宫教习中也是佼佼者,若学宫能将他上报,过铨选对他来讲应当不难。
他行事耿介,虽不会讨好上官却也算上世故圆滑,这些年学宫中有几位先生因保举入仕,他未必没有心动,该让他去看看仕宦周旋,最好自己寻些助力。
她自私地希望他与于二娘能拥有更多权力,于是喊道:“怎能不去?咱们都去,子明子秀也去,都穿新衣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