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淮闭了闭眼,把师剑辰无知无觉的身体放下。
师剑辰的身体触及水面,金明池泛起一圈圈涟漪,缓慢而绵长,一层层晕开。在他刚刚靠着他的地方,最后一丝温热也消散了。
雾气缭绕,风吹起姜淮的衣角,他缓缓起身。
姜淮站起身,掌心仍攥着仙昙,花瓣间的血滴缓缓滑落,砸入池中,泛起微微的波纹。
他的脸色重归平静,敛去表情。
前方是高阁的轮廓,虚虚实实,层层叠叠的檐角插入云霄。云雾缠绕着玉质门扉,隐隐透着深邃星光。
[叩仙扉以花为媒兮,遗吾爱于身后……]
脚步渐沉。
姜淮停下了。
虽然面上不显,但内心有个声音叫嚣着让他回头。
再看一眼……
回头……
可就在他想回头的刹那,一股无形的力量自身后升起,像一面无形的墙,将后路彻底封锁。他的脖颈僵硬,肩胛骨仿佛被禁锢住了一般,根本无法回头。
清风拂过,云雾顺着他的脊柱缓缓爬上,在他耳畔低语——
“不可。”
姜淮的呼吸猛地滞住。
“你是什么东西?”
没有回应。
他额角青筋浮现,浑身肌肉绷紧,挣扎着对抗这股禁锢。虽然他仍然站在原地未动,可骨节发出了脆响。
“要反悔吗?”那道声音再次低语,回荡在云雾之中。
——不。
他不反悔,他知道自己做的是唯一正确的决定。
但他必须看一眼。
看他放下的人,是在他走出一步之外,两步之外……还是在他转身的瞬间气息消弭的?
他必须——
他咬紧牙关,血气翻涌,浑身的筋骨都发出了抗拒的呻吟。
“不可。”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无法抗拒的威压。
凭什么?
姜淮强行对抗。
就在此刻,金明池逸散往复的灵韵开始汇聚,像是被某种规则牵引,一道道金色的光点自四方浮起,交错着汇聚在池中央,逐渐勾勒出一个人影。
他动作一滞。
光点化作简单无繁饰的白色衣袍,衣摆曳在池面之上,却未沾湿半分。墨发如瀑,未束未饰。那人的五官极为美丽,却带着淡漠疏离的冷意,仿佛世间万物不入眼。
姜淮的瞳孔微微收缩。
——师剑辰?
不对。
那人的气质与师剑辰截然不同。
可那张脸……
一模一样。
金明池外,水镜中浮现的画面瞬间破碎,所有窥探者被无情地驱逐,皇宴内顿时哗然一片。
而金明池内,光点仍在汇聚,组成神巫的袍角,勾勒出衣袖的弧度,甚至周身的灵韵与呼吸的流转。
姜淮缓缓转头。
他本不该回头,但他还是看了过去。
被他遗落在身后的师剑辰,正一点点化作光点,被剥离、抽离,最终融入眼前的神巫之中。
姜淮的肩头猛地一颤,然后绷紧。
那些光点凝聚在神巫的眉宇之间,化作一点微弱的光泽,或者更准确地说……只是无关紧要的一部分。
姜淮站在原地,像一块坚冰,死死压住翻涌的情绪。
眼睁睁看着一个刚才还在他怀里的人消失,被揉碎,被剥夺,被吞噬,成为别人身体的一部分。
“你做了什么?”他的嗓音沙哑得可怕。
神巫没有回答他,仙昙缓缓飞起到他身侧,花瓣微微舒展。
“这并非仙昙。”
他的声音淡淡的,如风掠过水面,平静无波。
“而是疾厄之花。”
言下之意,你的选择没错,这花本就不能救人。
神巫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轻点仙昙的花瓣。
洁白的花瓣缓缓褪色,妖异的红色自花心渗出,逐渐蔓延至整朵花,宛如烈焰燃烧,将一切因果焚尽。
“何解。”姜淮的声音冷得像刀。
神巫终于垂下眼,淡淡开口:
“疾厄主劫,星宿易位,命宫失衡,故需情渡。”
姜淮的指尖猛然收紧。
一瞬间,所有碎裂的线索拼接完整,他眼底的情绪骤然变化,握在掌中的金措刀微微颤动,像是感知到了主人汹涌的杀意。
——情劫。
情劫之花,伴随仙人降世,渡情则破,不渡则陨。
而师剑辰……
他低沉的呼吸声染上怒意,他缓缓开口,语气森冷到极致。
“——师剑辰,是你的分身。”
震怒之下,姜淮仿佛被无数银针刺入大脑,被封闭的记忆冲破了无形的屏障,带着无可抗拒的撕裂感。
他记起来了。
他是姜昀北。
不是五千年前那个雏鸟离巢,羽翼未丰,在刀锋上步步为营,在局势中斡旋求生的姜淮,而是历经千帆依旧在的姜昀北。
可如今,他重新被拉回这场旧梦里,再一次亲眼看着父兄战死,再一次在万里风雪中踽踽独行,再一次破釜沉舟入京城,再一次……被人愚弄!
幻境内,陪他在北境度过最艰难两年的人,是师剑辰。
上一世,趁他孤木难支时骗取他信任和感情的,是神巫!
神巫早就知晓,真正的自己无法让姜昀北对他交心。
所以他封闭分身的记忆,用一张干净而无辜的少年面孔接近他,以一种不具威胁的方式,默默守在他身侧,陪他共渡生死。
然后,骗走他的信任,和凉薄的真心。
——而他本体,则高居仙台之上,看着姜昀北入京自投罗网,看着他步步踏入他为他铺设的路,看他在进退之间挣扎,最终为前途“抛弃”他的分身,助他勘破情劫。
最后,在用作弊的方式渡过情劫后,神巫封印了他的这段记忆,封印了他和他分身的所有过往。
直到五千年后的此时、此刻,当姜昀北识破自己身处幻境,这段被封存的记忆才随之解封。
姜昀北攥紧拳头,掌纹都在发颤,记忆涌入脑海,重叠、交错,真实得让人窒息。
北境和他挤在挖出的雪窝里避风取暖的师剑辰;带着小队回程时一路仰头寻找雪鸮的眼睛的师剑辰;北骑大营里一脸严肃旁观他商论事务但偷偷看他的师剑辰……
无论什么时候,师剑辰总能捕捉到姜淮的目光,好像他的视线总是落在他身上,被发现后心虚但眼神依旧诚实温热地黏上来。
他经常看着他。虔诚的,敬仰的,恋慕的,温热的,濡湿的……然后,这双澄澈的眼睛,慢慢变成了眼前神巫那无机质琉璃一样的眼眸。
冷静、透明,仿佛能透过一切幻象,击碎虚假温存的梦境。
姜昀北的胸膛起伏,情绪在撕裂的记忆间翻涌。
——愤怒。
——屈辱。
——灼烧的疼痛。
它们在他的五脏六腑间搅动成了一团滔天的恨意。
金措刀嗡鸣。
姜昀北握刀的指节收紧,整个人如弦上箭,朝神巫胸膛斜劈过去。
金明池的水面在锋芒席卷下层层翻腾。
这一击,他用了十成力。
刀锋划过神巫的身躯,却像斩入了一片虚无的空气。
全力之下却毫无受力反冲,姜昀北的这一击难以收住。因而神巫抬手,曲指轻弹在刀背之上,帮他卸了力。
刀势被瞬间偏转,狂暴的气息轰然崩散。
姜昀北的手腕一震,退后几步,溅起的水花沾湿大半衣衫。
滴答——
……
在身位后竖立金措刀稳住身形,姜昀北后腰抵着刀把倚刀而立,缓缓仰头,笑了。
“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寂静的天地间回荡,愈演愈烈。直到他笑累了,单手挡着眼睛叹气。
神巫静静的看着他令人疑惑的举动,微不可查地偏头,这个和师剑辰一样的习惯刺痛了姜淮的眼睛。
“差点忘了,这里,是我的幻境。”
姜昀北站直身体。
“而你,只是一个影子”
总不能因为在幻境中呆了两年,就真的倒退回去了吧?
他已不是姜淮了……
把金措刀留在身后,步步逼近,姜昀北随意抬起右手,蕴含着法则的符文在他指尖明灭——这是他的幻境,他可以随意取用。
此刻还被埋在坍塌秘境中,被寄生妖化的[白鹭依山]四人,突然被无形之力禁锢住,随即如同旱地拔葱一样从废墟中拔起,不受控制地飞向高空,撞破天空后,空间翻转,天地倒置,四人身影坠落到金明池中,砸出齐齐整整四道水花。
下一瞬间,原本黑暗无星的苍穹骤然亮起——
亿万星辰闪烁,铺展如幕。
星光穿破金明池经久不散的灵韵之雾,在天穹上凝成无数符文。密密麻麻,如天地之法锁,映照在水面之上,构筑出无数层层叠叠的阵图。
三十六道宫图,在阵纹间影影绰绰。
而这一切,皆因姜昀北一人而起。
五人共享的试炼幻境,如今成了姜昀北一人的驰骋场。
其余四个幻境之主则被姜昀北当成了压阵石,抽取他们被平均分配的规则之力,将权柄集于一身,成为此方世界唯一主人。
如此——
以天为阵,以地为盘。
天地灵韵被彻底调动,池水翻涌,所有力量汇聚至一处,姜昀北的身影伫立于其间,如天倾之时执刀立于裂缝之上。
三十六道宫图,尽数点亮。
“——起。”
他低低一声。
顷刻间,光流如潮,天地震颤。
“你早就过时了,安分地当个死人吧。”姜昀北低声说。
轰——!
所有符文轰然炸裂,三十六宫图撼动如星辰倒坠,整片世界在刹那间被吞噬,掀起无可匹敌的毁灭之力。
神巫没有反抗。
他只是站在那,神色平静,未曾后退一步。
下一瞬,他的身影开始崩解。
光从他的衣角开始蔓延,逐渐吞没了他的形体。
他就像他出现时那样,平静、无声,无悲无喜地散作光点。光点在余震的漩涡中逸散逃离,如同抓不住的浮游。
万籁俱寂。
姜昀北看着消散的光点,怅然若失。
可就在所有光点都随风远去时,有一个光点没有离开。
它颤颤巍巍地逆着流风靠近他,在风暴与余震之中,执拗地朝他而来。
姜昀北微微眯起眼,抬手,掌心朝上。
那颗光点终于落入他的手心。
温温的,软软的。
它轻轻蹭了蹭他的指节,像是一个习惯性亲近他的存在。
他微掀起唇角,解封了冷肃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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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内,渡仙台外。
玩家们本来都是因为看热闹聚在一起,没想到热闹这么大——
继一队四个中品筑基后,[江淮]迟迟没有结束。已经有人在开盘,赌[江淮]是否在上品筑基了。
“江淮不会筑基失败吧?”
“失败不至于,但上品筑基又不是大白菜。别说这游戏一共才三百玩家,就是三千筑基修士都出不了一个上品!我也押他成不了。”
“你可小心点,我算是看出来了,江大佬身上自带‘百分百打脸定律’,所以我押他能成!”
“我也跟!荆小少爷都是上品筑基呢,没有说荆小少爷不配上品的意思啊哈哈哈。”
“……”
伏雨薇是水系修士,但她性子火爆,现在已经急得跺脚,“怎么还不出来呀!!”沉稳得多的秦瑜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邢逍一副酷哥形象地盯着大门,没啥表情的脸上仔细看能看出紧张。
荆曲玉从人群里挤过来,老神在在地伸出三根手指,比了一个“OK”的手势。
“三千,押江哥上品。”
三人:……
他倒是从来没考虑过江淮会失败呢,这种盲目自信用到自己身上多好?
玩家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