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玉哀关失守前,姜淮曾经带着斥候小队在这一地带巡视,对地形比较熟悉。
虽然每过一个冬天,冰层雪原都会发生变化,但姜淮方向感十足,很快定位到了一个曾经落脚过的岗哨处。
它早已被积雪压塌,半截埋在雪地之下。
但马背上的师剑辰情况并不好,只能就近找个地方把他放下,处理伤口。
姜淮用枪扫开积雪,把枪尖插入冻硬的土地,硬生生在背风处挖出一个可供两人休憩的土窝来。然后摸出原先人留在此地的防风阵,升了一堆火。
师剑辰的肩膀处破了一个洞,献血染红他的衣裳,又被冻硬在身上。修士都有护体真气,防风防寒防火,但自从姜淮破了他的防御,他现在连基本的御寒功能都失去了。再没有初见时在雪夜中从容的样子,发丝微有凌乱,睫毛处粘上冰霜,嘴唇被冻得发白。
姜淮的那一箭打断了他的灵力失控,但也让他又回到了没有灵力的状态,甚至连回复自身状态都做不到。
姜淮只好脱掉冰冷的盔甲,解下宽大披风罩住两个人,撕开一块干净里衣给他处理伤口,接着运转火属心法提高自身热度,贴近师剑辰给他传递热量。师剑辰失去意识坐不稳,他只好伸出胳膊揽住,让他贴在自己温热的胸前。
他自己则抱着人的上半身,向后靠在冰冷土壁上。
如此几次,师剑辰冰冷的身子才有几分转暖,无色的唇有了几分血色。
看着有绝色容貌但无生气的人慢慢有了生机,就像亲眼见证神圣的冰雕在他的努力下开始融化,里面的人即将睁开美丽的眼睛,成为献给虔诚者的馈赠。
抛开从初见的怀疑、试探、利用不谈,他的这张脸和身形气质还真是完全踩在了他的偏好上。
姜淮低头看他,注意到他睫毛上的冰晶融化成细小水珠,氤湿了睫毛,甚至汇聚成一滴将落未落的,他不禁伸手轻轻触碰,想要用指尖拂去。
师剑辰的睫毛细微颤了颤,接着薄薄的眼皮轻轻鼓动,姜淮看得分明,这是要醒了。
于是他不再低头看他,稍稍直起腰来,但等了一会也不见怀里的人动静。
师剑辰刚刚确实是醒了,刚醒来还没睁眼,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但那分明接触不多但身心都无比熟悉的气息将他包围,让他顿时既惶恐又心痛,一时不知改如何反应。
就在他心情复杂如乱麻之时,突然感到那人的气息带着暖香又混着冷气靠近他的耳侧,低哑散懒的声音仿佛从他喉咙发出又贴着自己耳朵灌入,声音很轻但震得耳朵酥麻。
“醒了?还装睡到什么时候,看着瘦又不轻,我腿都被你压麻了。”
尾音微挑,尤其是最后一句话,奇异地让人感到他好像在撒娇。
师剑辰身子一颤,不顾肩膀上的伤,马上从姜淮身上爬起来。
随后掀开自己那半边的披风钻出,把那一角披风掖给姜淮,自己则板着一张脸,背过身去不看他,身体也尽量远离姜淮,抱膝一副自我保护不信任其他人的样子。
但姜淮总共就挖出那么一小段能容身的地方,师剑辰再想躲远,还是在两人一伸手就能够到对方的范围内。
姜淮看这情景,心里嗤笑一声。
要是真的对他避之不及,这么有骨气早就躲到外面去了,即使外面寒风呼啸。
看他这副样子,不就是想听他解(哄)释(人)吗。
姜淮看他现在精神气挺足,估计一时半会儿冻不僵,悠哉悠哉地把另半边披风也裹在身上,倚着身子看师剑辰。
过了一会,他微微勾起唇角,挂上无奈示好的表情,从裹紧的披风里伸出一只手,拉了拉师剑辰的袍角。
“怎么不理我?亏我刚刚用自己给你取暖。”
师剑辰不说话。
姜淮激他:“你说你,生什么闷气呢?”
师剑辰咬牙,问他生什么气?他生气的地方可多了!
“我现在这样,难道不是你的功劳吗?”
姜淮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因为这个对我不满?那你可冤枉我了,我也不想射你,但你当时快失控了,我只好——”
“闭嘴!你嘴里就没有一句真话……”
师剑辰转身怒视他,但对上他的一时间愣了愣,怒气都有些哑了火。
脱去盔甲的江淮一身贴身玄衣,缩着身子裹着赤红披风。他看起来和幻境外相貌身量都差不多,但莫名感觉年龄更小,此时偏头看他的样子竟有几分无辜。
即使师剑辰心里再三告诫自己不能再着了他的道,但心里的天平还是一倾再倾。幻境外的江淮看着也十分年轻,但说话做事完全是成年人的风范。现在的江淮做事成熟但放松时总能感到几分稚气,让人体会出几分亲密来。
尤其是现在,不禁让师剑辰有了先前都是他的恶作剧的错觉。
如果有别人能听到他的心声,必定会嫌弃摇头,这滤镜实在是八十米厚,这样都能觉得姜淮无辜。
师剑辰一时无措地垂下纤长睫毛,还是冷起声音说:“你之前说结束后带我回去,还不是在骗我!你拿我当诱饵时,考虑过一分一毫我会死在那里吗?”
“我没有考虑你。”
姜淮回答得干脆,让师剑辰都愣了愣。但是他马上又是一副愧疚伤感的样子说:“但我确实是做错了。”
“你……”
“我错,一是错在盲目,二是错在不择手段。”
“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长相太过昳丽不像凡人,再加上你不惊慌不畏寒,我便怀疑你是演技拙劣,择人而噬的妖怪。”
“可我是人族修士,明明只是失忆,你就宁可错杀也不考证。”
“如何考证?”姜淮看着他的眼睛说,“每年在边境肆虐的妖怪那么多,每时每刻都有边民被它们剥皮拆骨吞吃,妖怪善于伪装,边防将士又要应对冰尸精力有限,我们只要有八成怀疑就要就地正法以防后患,更何况,边境极少有修士出现。”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要收复玉哀关这座空城吗?”
师剑辰静静听着,摇摇头。
“大雍疲于边防,秋冬抵御不过,春夏便是一年唯一能收复失地的时候。即使城中百姓已经死亡,即使半年后依旧会失守,我们还是要不停地回击,因为千里之外正是最近的边民安家之地,边境线不能再退了。”
师剑辰感到自己离江淮的世界很远,越听越感到心情沉重,但这不是江淮欺骗他的理由。
“你明明可以把我都在那,或者干脆告诉我。”
姜淮叹息一声:“这就是我第二个错处。”
“我必须要收复玉哀关,我的上峰给我下了死命令,但是只给我五百手下,无异于螳臂当车,我要不死在玉哀关,要不回营死在军令下。我本没有生机,但看到你的时候,一个清晰的计划浮现出来,这是我能抓住的唯一机会……”
所以他这个被错认的妖怪正好可以“物尽其用”了,师剑辰心中苦涩,但还是更关心他话中透露出的其他信息。
“你的上峰为什么这么针对你?”
虽然他利用自己,但从刚刚的话可以看出,他无疑是个好将领。
姜淮好像想起了什么十分仇恨的东西,眼神凌厉起来:“因为我姜家历任都是北境总将,而他只是个窃取功劳毫无建树的草包,怕我会动摇他的位置。”
“那你的亲族为什么……”
“我没有亲族,姜家现在只剩我一个,我的父母兄姐都战死了。”
表面是死在他们熟悉的战场上,其实是死在权势者的猜忌掣肘中。
姜淮眼睛看向前方,但视线没有落点,仿佛想起了让他锥心刺骨的事,让他一时间失去了反应,只余空茫。
师剑辰的话卡在喉咙里,懊悔涌上心头,但随即就是密密麻麻的心疼。这对自己来说是幻境,但对现在的他来说则是真实,失去亲人、被人针对、难以自保……都发生在这个看起来还未成年的江淮身上,这让他怎能不设下重重心防,处心积虑,步步为营?
虽然他做的事情不对,也伤害了自己,但站在他的角度想想,师剑辰无法苛责。
师剑辰想道歉,想宽慰,但最终抿紧唇没有开口,朝姜淮靠近了些,从袖子里伸出一只手,轻轻拉住他裹着的披风,以示安慰。
姜淮好像被这轻微到无法察觉的动作扯回了思绪,转过头看着师剑辰弯了弯眸子,眼里溢着暖波。
果然,真好骗。
他被王杉针对是真的,但就算他这次失守,王杉也不敢轻易动他,反倒胆小如鼠地天天提防着姜淮发难,每次试探着想先下手都被姜淮反杀。
他父母兄姐相继死在边境也是真的,但这是他故意自揭伤疤。实际上他早已自虐的地回想过千万遍,想到心都冻硬了,即使有人想拿这件事刺他也不会有动摇。因为他姜淮,只能依靠自己,不能有弱点。
他若是心软一点,指不定会像师剑辰一样,被和自己一样不怀好意的人牵着鼻子走。
想到这里,姜淮眼眸更温柔了,他伸出手摸了摸师剑辰的手腕,说:“又凉下来了。别生气啦,都是我不好,我已经认识到错误了,让我改悔好吗?”
说着又掀开一半披风:“进来吧,我身子暖和。”
师剑辰眼睛扑闪看他一眼,没动。
姜淮见状,温柔不失强硬地把他揽过来,用披风罩住。师剑辰没有挣扎,顺着力道埋进他身前,苍白的脸染上红晕,缎子一样的长发一半披在外面,一半掖进披风里。
现在他面色红润,眼神灵动,唇也有了血色,和不久前苍白脆弱的样子大相径庭。
师剑辰缩头乌龟一样埋着头,一边恐慌自己愈演愈烈的心跳会被听到,一边被熟悉的暖香紧紧包围缠绕,无法抽身。
他潜意识里悲哀地看到自己被左右支配的未来,但他想,他果然还是无法拒绝江淮。
姜淮一低头就能看见他掩藏在发丝里玉白透着粉红的耳根,垂眸半晌说:“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不说还好,一说师剑辰还未彻底消弭的怨气又冒了点头,他轻哼一声:“你眼里的将死之人,配知道你的名字吗?”
姜淮有些惊奇好笑。几天前乖顺的,只会眼巴巴看着他的少年,经此一役学会向他耍小脾气了。
耍就耍吧,还心虚地抬头悄悄看他,摆出一副余气未消的样子。
但是姜淮并不生气,反而觉得这样的他更有趣些。
这人不仅相貌身形完全合他喜好,性格也和他十分相配。他心思沉,多疑,不喜背叛,而师剑辰正好心思通透,乖顺好哄,现在又有了无伤大雅的小脾气。
只是可惜……
姜淮心思流转,面上不显。
“我姓姜,名淮,淮是淮水之淮。”
师剑辰想,幻境是真实的投射,原来他真名就叫江淮吗?
“虽然我从有记忆开始就在北境,但我出生在淮郡,听说那里温暖潮湿,四季如春,和北境截然不同。”
“我母亲怀我的时候,正好去淮郡省亲,那大概是她少有的安稳日子吧。”
“所以说,我名字里这个淮字和我实在是不搭,总是有人问我,烦人得恨。”
“好在我还差三年及冠,到时候我可以自取表字,就取个和’淮’反着来的。”
淮,是他的出生之地。
北,是他的生长之地。
昀喻日光,太阳也许从不会北方出现,但总有光能照透这风雪肆虐的地方。
昀北,是他取给自己的表字。
表字一般都是父母师长给取的,但师剑辰马上反应过来,江淮的父母亲族都不在了,他现在处境也困难,恐怕很少有信任之人。
师剑辰沉默一阵转移话题:“那你想好了吗?”
姜淮轻轻嗯了一声。
“那么……可以提前告诉我吗?”
师剑辰微微凑近,眼神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