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兽家族。旱魃世家。在西罩唯一可被称为世家的恐怕也只有旱魃世家了。其余高门,最多不过是百年的历史,旱魃家却是从上古传承下来的家族。自古人兽混交,家族皆为半兽人。
曾经这是一个辉煌显赫的家族,不但拥有强大的实力,更拥有极高的权力和其他高门的尊重。传到当今,却今非昔比了。
累世太平,兵不操戈。异兽没有出过边城,各地从不打仗,武官不受重视,半兽人也没了作用。
旱魃家虽然仍是朝内高官,但是皇帝不喜欢他们。血脉所致,半兽人长得丑,又不懂风雅,不识人情,不和太平盛世的脾胃。名义上旱魃家掌管全国的兵权和朝内禁军。实际上朝廷禁军早就不在旱魃家掌控,外省头脑灵活的兵马统帅也已经另投了其他朝廷内当红的高门。真正在旱魃家完全控制之下的,只有西罩的半兽军团,一只完全由半兽人组成的军队。
但是最近,旱魃世家却遇到了更艰难的困境。边城起义,无极地失守。
对于其他大都高门贵族来讲,无极远在天边,地远且贫,与他们几乎是没有关系的。但是对于对于旱魃世家却不同,除却军事原因,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旱魃世家需要异兽。
每年,旱魃世家都会秘密的从边城的安贞梅家买入活的异兽。这些异兽都是用来传续宗代的。如果有一天,旱魃世家的人体内再也没有兽血流淌,那么他们就不再是旱魃世家了。只有不断的与兽传续,才能延续旱魃家的血统。如今的旱魃世家大家长旱魃孤雄的生母就是一只异兽,这只母兽还生下了另一个孩子,就是闯赫府地牢的那个半兽人旱魃孤英。
旱魃孤雄是旱魃家多少年来血统最纯正的一位大家长了。他有志向带领旱魃世家再创辉煌。
惊闻消息,边城起义。
初闻还未介意,再闻已占无极,随后便是云弃子兵临天云关的战报。旱魃孤雄这才大惊,决定造访梅隐丹。
梅隐丹也没有想到,送妹离边城,竟然有去无回。
梅书意选妃可谓一帆风顺。贞德圣主为大皇子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舞会,所有高门贵族的未婚女孩都来参加,梅书意以大都梅家梅横山女儿的身份参加了这场盛宴。在与大皇子一曲舞蹈之后,大皇子就对梅书意情有独钟,念念不忘。随后梅书意被邀请参加皇家晚宴。最后毫无意外的被确定为大皇子妃。
梅隐丹可以回边城了,即使参加梅书意的婚礼,他也不过是一个远房亲戚,但是,此时他却回不去了。边城造反了。
为避人口舌梅隐丹不住大都梅家,一直住大都的流沙饭店。这是大都最豪华的酒店,往来都是达官显贵。
旱魃孤雄就是在流沙饭店的一间私人会客厅见的梅隐丹。
会客厅四壁雪白,连沙发也是白色,中间茶几放着晶莹的红酒。短裙女侍为他们斟了酒就关门退出。
旱魃世家与安贞梅家因有特殊交易,一向关系紧密。
旱魃孤雄开门见山,问道,“这个云弃子是什么人,你可知道吗?”
梅隐丹也正为此事焦躁,兵戈相阻,他和家里已经失去了联系。梅隐丹道,“就是一个平常人。不过能打异兽罢了。”
旱魃孤雄问,“传闻说他统领兽军,这可信吗?”
梅隐丹道,“一派胡言。整个边城哪有什么兽军。”
旱魃孤雄疑惑道,“如果按你所说,这个云弃子只是个普通人。但前方军报,都说他能御兽。”
梅隐丹焦躁,道,“我不明白一个碌碌之辈为什么被传的神乎其神。我若在边城,一百个云弃子也成不了气候,可惜那时我不在,如今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这句话还真不假。如果那时梅隐丹在,云弃子成势未必那么顺利。
旱魃道,“梅兄弟,我和你同样着急。”旱魃孤雄说的不是假话,大都与边城兵马阻隔,旱魃世家就无法得到异兽,得不到异兽,旱魃世家就没有下一任继承人,半兽军团就没有新的血也补充,这就跟普通人发现自己娶不到媳妇一样。
梅隐丹问,“贞德圣主陛下怎么还不出兵?”
旱魃道,“兄弟与大都梅府是一家,难道不知道为何贞德圣主不出兵?如今最大的事情莫过皇子大婚,那边关战事无人敢提。”
梅隐丹道,“朝廷若出兵,我愿意随军往前线。必能亲斩云弃子。”
几日之后,天云关就失守了。财政司长赫明德邀请旱魃孤雄到家中赴宴。
***
赫明德与旱魃孤雄在青石露台看鱼。池塘上浮萍点点,水中金鱼惊起涟漪斑斑,红绿交映,水圈清澈,入目缤纷。身后不远,一个素衣歌女如出水芙蓉,歌声悠扬婉转。赫明德道,“战报说天云关失守了。”
旱魃孤雄道,“听说了。”
赫明德道,“大帅要上表皇帝么。”
旱魃孤雄道,“这等大事,自然要上表。”
赫明德道,“太子大婚是大喜事。我怕大帅撞了皇上不开心。”
旱魃孤雄道,“赫思署长的意思是?”
赫明德低声道,“如今宰相理政,他都不上表,我们下面的臣子何必得罪人呢。”
旱魃孤雄沉思不语。朝堂之上,党争复杂,他从不卷入。如今,外有战事,内有储位之争,朝堂局势越发复杂。如果他猜的没错,自己作为手握兵权的大将军,又与安贞梅家素有往来,赫党生怕自己成为宰相党羽,也开始拉拢自己了。
旱魃孤雄道,“此时都不说话,若以后酿成大祸,皇帝是要怪罪的。”
赫明德笑道,“哦?那又怪罪谁呢?”
旱魃孤雄一愣,不明这句话后面的意思。
赫明德神秘一笑,“大将军最聪明,如今皇帝陛下是喜欢二殿下的,废立是早晚的事,缺的只是一个理由。”
旱魃孤雄恍然大悟。所以,二皇子一党,要的就是无极军成势,皇帝震怒,他们再将此事推责到太子大婚上面,打击太子党,甚至希望借机废太子。
***
这边饮宴,却说旱魃孤英。孤英年纪小,诸事好奇,今日以随从身份同哥哥过来赴宴,吃了几杯酒,发觉原来宴席无趣,就找个更衣的借口,出来在花园里闲逛。旱魃孤英是半兽人中的翘楚,听力极好,很远地方的声音都能听见。隔着池塘流水曲径小亭,有一段对话传入了旱魃孤英的耳朵,让孤英不由得大惊。
一人说,“听说小姐回来,抓来了一个兽人,是真的么?”
另一个说,“这是机密,小姐抓回来的就是无极大帅云弃子。”一人惊诧道,“真的么?”另一人说,“千真万确,就在地牢关着,我每日给地牢的人送饭,还能不知道。”
旱魃孤英又吃惊又好奇。无极大帅?兽人?他没有请示哥哥,自己要去地牢看一看。
地牢。潮湿阴暗。从地面洞口进去,里面是几间分隔的牢房,都用铁条焊铸。刑具,刑凳,样样俱全。高门贵族,私设刑堂,草菅人命,在西罩绝不是什么新鲜事。
旱魃孤英不知道哪一间牢房里关着的哪一个人是云弃子,他本想喊一句,谁是云弃子,云弃子在不在。但是刚走了几步他就知道不需要喊了。
作为一个半兽人,他身上流淌着多一半异兽的血液,有些事情是人类永远无法理解,而半兽人能轻易感知的,那是同类的气息,是异兽和兽人身上才有的感应。那股熟悉的同类气息,宛如母亲怀抱,让他知道可以亲近。那种凛凛王者权威,比哥哥更让他甘愿为之折服。
他走到了云弃子的牢房前。云弃子的牢房是单独的,与其他牢房隔离。旱魃孤英用力撼了撼铁栏,铁栏坚固。他问,“你是云弃子吗?”
云弃子刚喝了药,又被赫思鹿毒打了一顿,此刻无力的俯在角落。他答,“是我。你是谁?”
旱魃孤英惊喜道,“你也是半兽人吗?”
云弃子道,“我是人。”
旱魃孤英问,“你是无极大帅?”
云弃子自嘲笑道,“是。”
旱魃孤英道,“你有兽兵?”
云弃子道,“有。”
旱魃孤英兴奋道,“太好了。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云弃子闻到了。云弃子打起精神坐起来,问,“你有香囊吗?”
旱魃孤英心中顿生无限欢喜,这一问说明他是同类。
旱魃孤英第一次如此骄傲的说,“我有。所有半兽人中,只有我和我哥哥有。”
一个声音忽然在旱魃孤英的衣服兜里传来,“傻子,快跑,有士兵要进地牢了。”旱魃孤英吓了一条,自己还以为自己遇了鬼。那声音又喊,“云弃子,坚持住,我会来救你的。”
小志的声音。
云弃子大喜,他朝还在发楞的旱魃孤英说道,“快走。”
旱魃孤英说,“我带你一起走。”
云弃子说,“你带不走我。你快走。”
旱魃孤英听云弃子如此说,略犹豫片刻,被云弃子再喝一声,“快走。”这才往地牢外跑去。
***
旱魃府。
旱魃世家的府邸和所有大都高门不同,它坐落在大都城外,翠翘山下。旱魃府分为前后两套院落,前院是明宅,是正常的房屋居舍,由半兽人的将军和仆从们居住;后院是隐宅,从没有有人到过那里,因为那里有异兽。
在旱魃宅邸身后的翠翘山上,就驻扎着西罩国唯一的一个半兽军团。
旱魃世家的半兽人效忠的皇帝本来就应该是人类和异兽共同的皇帝。这个皇帝应该通兽语,御百兽。史书记载,千年以前甚至曾经有过人兽共居的时代,那时候的皇都在边城。
旱魃孤雄怀疑那样的时代是否真的存在过。如今旱魃家半兽人的处境越来越尬尴了。皇帝就是人类的皇帝,他离半兽人很远。这一任皇帝不喜欢半兽人,下一任皇帝——无论是已经被立为太子的大皇子还是对储位虎视眈眈的二皇子——也不会喜欢。满朝文武,没有人喜欢半兽人。
然而皇帝也不会降低旱魃世家的地位,因为皇帝已经什么都不会了,国家还有半兽人的将军和半兽军团是他皇位合法性的唯一证据了。当今贞德圣主,对半兽人家族不算亏待,功名与荣耀,旱魃家族都有。
旱魃孤雄也一直在迷茫。在人类文化的氛围中长大,流着人类的血液,他像所有人在一样追求功名利禄和荣华富贵,然而他身上的兽血让他迷惑,让他对朝廷不满。
旱魃孤雄的父亲,也就是前一任家长,希望自己能和宠爱的半兽人妻子生下儿子,但是没有成功。要知道人兽混交是不容易的,生下健康孩子的概率很小。历代旱魃世家的家长最担心是没有有效的继承人。旱魃孤雄的父亲没想到,自己的孩子中,健康的存活下来的竟然是与异兽生的两兄弟。他既担心那过多的兽血让他的继承人不懂迎合皇帝,又窃喜半兽人的血统能有效保持。
半兽人的一切都是矛盾的。
回到府中,旱魃孤英急切的跟哥哥说道,“我见到云弃子了!”
孤雄道,“你说什么?”
旱魃孤英比旱魃孤雄的个子小一圈,还充满了孩子气。他把自己在赫府上闯地牢的事情兴奋的告诉了哥哥,说,“我看见他了,你知道他问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很么?他问我,你有香囊吗?”
听了孤英的话,旱魃孤雄颇为震惊。一惊,云弃子竟然被赫明德抓住。二惊,云弃子竟然问出香囊。
香囊。他有。但是除了他和孤英,别的半兽人都没有。甚至父亲也没有。但是母亲有,母亲是异兽。那隐藏的,不可泄露的爱,就藏在香囊的温柔中。但是没有人类会在意香囊,他们根本不知道香囊对于异兽的意义。
旱魃孤雄问,“他长什么样?”
旱魃孤英说,“他是人,但是,他是我们的人。”
旱魃孤雄不明白,“什么叫我们的人?”
旱魃孤英说,“他身上有我们的味道。香囊的味道。我闻的出来,是比我们还要纯正的异兽的味道。哥,你要救他出来。他不是一个普通人。”
旱魃孤雄倒退一步。梅隐丹说云弃子只是普通人,孤英说,他不是。如果如梅隐丹所说,孤英怎会一眼认出?但如果他真统领兽兵,赫明德又如何能轻易抓住他?一切都如迷雾一般,他不能理解。
忽然,一个声音从孤英身上出来:“天戴其苍,地履其黄,旱魃世家,守卫兽皇。初衷不渝,旱魃不忘。”
这是从上古传下来的旱魃家训。尽管这个古老的家训已经被遗忘很久了。
旱魃孤英吓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