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城,彩虹宫。
珠光宝器,水晶琉璃。弥法随內监引领,霓裳宫女开路。大王子在前,随从在后,走近了彩虹宫内殿。穿手云廊曲曲折折,几进几绕,到了一处殿宇。
红瓦绿璃,玉窗金棂,白沙幔帐。凉风穿堂,殿前立一棵硕大的珊瑚树,廊下有黄鸟啼鸣。莺咛几转。殿外廊檐下,站满宫女内侍,更有些衣服华美,身着官府的官员数名。王子问,“皇后怎么样了?”
那日搏击雷鸟的礼乐官皱眉道,“很不好。”
一个穿青色官府,上印留仙草花纹的御医从殿内出来,眉头紧皱,唉声叹气。留仙草其实是北际洲特产的草药,传入中洲奉为神药,因此印在御医的官府上。
內监朝王子拜道,“王子府上的北际修者来了吗?”
王子颇为担心的看弥法。我上前,随內监进入了排云殿。
中洲宫殿,素以大气磅礴闻名。今日一见,果然,连寝宫都是一望无边的,明亮的地砖,层层垂下的幔帐和水帘,弥法一时竟不知道大帝和皇后到底在哪里。直到听到那威严的声音,“到近前来。”
皇后躺在水幔之内,大帝坐在塌前。大帝道,“为何你一来,皇后就病了?”大帝法力虽高,却不能读心。弥法掩住内心恐惧,却为那通天法力震慑,不由战栗。她说道,“我不知道。”大帝的手拍在塌桌上,满满一杯水一动不动,弥法从地上飞起,仿佛被人抓住,直直飞在大帝面前。
“温婉派你来干什么?”大帝问。
“派我来教王子灵修术…”弥法回答。
“只有教灵修术?有没有想害死我的皇后?”大帝问。
“没有,…”弥法说着,只觉浑身钻心疼痛。
“你几次要见我的皇后,是何居心?”大帝问。原来他已经知道弥法几次要见皇后,但是弥法赌他不知道她已经送达了信笺,而北国毒药,一旦入体,就算再高的法力也查不出来。
“我只是要感谢那日大殿之上皇后的救命之恩…”弥法咬紧牙关,忍着痛苦答道。大帝是不会读心术,但是大帝会使用刑法,弥法此时浑身如万把刚针刺入,痛不欲生。他正在对弥法用刑。
大帝怒道,“你敢欺骗我,我早就知道了。”弥法一声惨叫,身上的疼痛无法忍受,如万箭攒心,昏死过去。大帝道,“说实话。”弥法又痛醒过来,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别裂开,骨头被刮扯。
弥法咬紧牙关,唉唉叫道,“这就是实话啊。”
大殿门被打开,一股微弱的气流改变,让纱幔何水帘轻轻摆动。“父皇”大王子的声音,然后就是大帝把手抬起一拂一抓,咣当的关门声,刚要进门的王子又被大帝打回了门外。
门又开了,他站在门外。身后水波清扬。“请父皇…”
“出去!”这一次,大帝怒意这一掌,门口两个侍卫惨叫两声,死在当地,“不要打扰我。”
谍照犹豫片刻,退了出去。
大帝再此施法,弥法在空中扭做一团。死神就悬在半空,随时准备向我射出致命的一箭。弥法紧闭双眼,只等着命运的降临。
大帝微微点头,竟流露几分赞许,道,“你倒是好法力。一般人受不得我这揭膜透骨刑。”受不了又能如何?弥法心想,道,“仆亦受不得。”
不想大帝脸色一变,又怒了。他挥手把将弥法抓到面前,这次是亲自用他的手掐住了弥法,“你说什么?”弥法在大帝面前感受了预言者本难以感受到的困惑:到底是哪一句话惹怒了这位君王?无助间,气流阻塞,口不能言,只发出呜呜的声音。
倾城皇后略动了一动,发出一声呻吟。大帝松了手,弥法终于跌落在地。
大帝似变了一个人,附身温柔对皇后说,“爱,你怎样?”
听到大帝对皇后的称呼,弥法明白了。
中原人称谓十分复杂,下对上,在朝官员男子自称为“臣”,无官自称为“奴”,女子都自称为“妾或贱妾”。中洲的夫妻情人之间常称呼彼此为“爱”。然而在北国,无论尊卑男女,都自称为“仆”。“妾”却只用在夫妻之间。大帝是听弥法用“仆”的自称,心中不悦。
大帝喜怒无常,果然是拌均无伴虎。
弥法匍匐在地,只能看见明亮的地砖里自己那张惊恐的脸。她鼓足勇气,颤声道,“让贱妾为皇后查看一下病情吧。”这一句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她不知这位喜怒无常的大帝会不会转手把她打死。
大帝的声音平和了许多,“你过来,给她看看吧。”
***
弥法战战兢兢。这样的大帝,就是随时吃人的猛虎,和颜悦色只是假象。
大帝轻轻撩起幔帐,眼神柔和起来,跟俯卧在床的人儿说道,“这位北国修士法力高强,一定能为你治病。”说着抬起皇后的手腕。弥法伸出手来,搭在那柔弱无骨的细腕,闭上眼睛,细细把脉。
一股熟悉而冰凉的气流在皇后体内稳稳的流动。种下的毒已经遍布体内,使得皇后身体虚弱不堪,昏迷不醒。她死不了,只要弥法不想让她死。
弥法睁开眼睛,不敢直视大帝,垂目道,“陛下,您神威在侧,我无法施展灵修医术。”说完,她战兢兢等待着,是大帝一巴掌将她掀翻还是…
大帝长叹一声。弥法感到大帝的法场慢慢收起来了。气场清爽了。
弥法心下不由得暗暗惊叹。传闻大帝对倾城皇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果然一点不假。为了他的皇后,他竟然肯做。弥法斗胆抬头,看了大帝一眼。他忧愁的低着眉毛,凝视着榻上的人儿。那时,弥法心里生气嫉妒,为了她的长老。然而也只是一瞬间。生死在前,容不得多想,谁知道今天能不能走不出这排云殿。
窗外的蓝天白云,珊瑚树呈现晶莹的粉色。细细的人声音,那是殿外等候的人语。
鸟儿一个长咛。弥法再次闭上眼睛。在暂时收敛法气的大帝面前施法。就如在一只睡狮子面前游戏,不知道何时他忽然睁眼,将眼前的一切撕成碎片。
弥法当然没有给皇后看病。她睁开自己的天眼,将气场推荡,法力一圈一圈扩散开去,覆盖了排云殿,再慢慢扩大。她要找一个东西。
中洲水皇拥有控水的能力,但是如果要控大海之水却并非只靠个人法力可以办到。就算是面前这位法力盖世的大帝。他需要借助御水灵珠。弥法要找到中央神州水族皇室的真传秘宝,御水灵珠。偷走它,交给长老。这是长老对她最殷切的嘱托,长老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算没有成功的概率,也要一试。因为这个对我们太重要了。”
这就是终极任务。无论以任何手段。
彩虹宫是水灵珠最有可能藏匿的地方。大帝的法力,时时刻刻笼罩着彩虹宫,哪怕他身在宫外的时候,任何一丝宫内法场的变化,他都会有察觉。
弥法的一身法力,北国屈指可数,四洲也属上乘,一举一动都牵动气场变化,不可能躲过大帝的慧眼。只有这个方法可以逃避大帝的法力监督。
法力一圈圈扩大,弥法在一个地方触碰到了一个东西。小公主寝宫的壁画上,一轮红日,熠熠生辉。那红日里蕴含着巨大的法力,几乎是铺天盖地,无与伦比的。只是法力流过就激起波澜。弥法怕大帝察觉,赶紧收回法力。
大帝慌忙问,“怎么样?”
弥法不敢再施展法力,跪倒,禀道,“启禀陛下。据贱妾观察,皇后是并无大碍,只是思念故土,忧虑成疾。”
“什么?并无大疾,她会昏迷不醒?”大帝质问。
弥法答道,“我为皇后开一个药方,按时服用,即可醒来。”
大帝急道,“还不快去?”
弥法起来要出去配药,听见大帝低声自语道,“这么多年,还想着南面。”弥法停步,将要说的话说完,“陛下,皇后只是想念家乡,并不是想念某人。”
大帝果然喜欢这句话。他转身向弥法,问道,“你说的详细一点。”
弥法说道,“中洲神土,远胜它洲,又有谁来到中洲,会不喜欢?皇后娘娘入中洲十八年,皇恩隆眷;在南朝宫廷不过二载,又有何怀念?皇后想念的是少女时的家园。她的心早属大帝。这次病重,是悲恸之气,伤及五腑。这悲,是国民大悲,非儿女私情。”
“她,心里有我?”大帝彷徨问道。
弥法故作不解道,“难道大帝看不出?”
爱可以让世间最聪明的人变傻。谁不愿意相信自己爱的人爱着自己?就算是明明感觉不到爱,都可以自欺欺人,怨是自己的迟钝。而此时一个北国读心法师可以给他作证:他被爱着。
他眼中的光,燃起来。
皇后服过弥法配制的汤药,果然慢慢苏醒。从此,弥法每天都进宫给皇后看病,越来越得到皇后和皇帝的信任。
***
王子府。
王子很郑重的看着弥法,“你的法力竟然如此强大?”
弥法不解。回望。
王子道,“揭膜透骨之刑,没有几个人可以承受。上一个受刑者,到现在,还在安然院静养。你却,毫发无损。”安然院是菡萏城著名的精神病诊疗所。
弥法一笑,说,“大帝知我无罪,无心伤我。”
那钻心之痛,思之亦恐。然命书早定,一世两生,当受极苦。弥法不懂什么是一世两生,但是她明白什么是极苦。她早就做好准备。
一入红尘,万劫不复。
弥法说,“倒是你,两次要闯进殿内,惹怒大帝,太不知深浅。”
王子道,“我是怕你出事,心中担忧。”想到那两个为之惨死的侍卫,他心中对父亲不满,然而又无能为力,不自觉拧起眉头。弥法知道他心中想法,转开话题,做虚弱状态,道,“这刑法确实厉害。”
王子关切道,“我看你脸色苍白,你随我来。”
没有想到王子府里还有温泉。虽然只是在花园一隅,不过方寸,比不了北国的温泉可以养育人民。弥法蹲身将手入水中,一股温情默默涌起,家的感觉油然而生,这是家乡的温泉,是生她养她的温泉,是她曾经捍卫过的温泉。
弥法看见一道彩虹,漫长的悬在空中,水雾环绕,彩珠跳跃。一个肌白如雪,长发过腰的年轻女子,怀中抱着襁褓中婴儿,眼中闪耀着光彩。那婴儿有着一双大大的眼睛,酣然睡着。女子身边,站着一位年轻而英俊的皇帝,他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他正在做法,让水顺着彩虹,从那一端流向这一段。水珠落入池中,积成小小的池塘。一对儿碧人相视而笑,又去看那婴儿,在他的脸颊印上深深的亲吻。
那是大帝与长老,他们年轻相爱的时候,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来到人间的时候,他们将北国最好的疗伤之水搬运来,积成着小小的温泉。这是王子的出生礼物。恰是弥法家乡的温泉。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温泉犹在,只是皇后已经易人。大帝的恩情已经不再。一家人也不再是一家人。
弥法不再多想其他。大帝的揭膜剔骨之刑,疼痛犹在肌骨内。尤其是在受刑之后又用法力神游,让疼痛不能缓解,身体虚弱。
她可以撑到夜静更阑,然后独自梳理伤口,但是此时看到了故乡的温泉。她对王子说,“王子请回。”温泉水需要赤身而入才可以得到力量。
王子笑道,“我带你来了,你却让我走?”她不与他调笑。她不善调笑,更不爱调笑。衣袂飘落,她落下衣衫,与此同时,白雾蒸腾,蕴霭袅袅,瞬间院落里顿时迷雾漫漫,不可见人。她落衣而入,整个人没进温泉。王子挥了挥,雾散了。弥法已经稳稳的泡在温泉里了。
王子笑道,“小伎俩。”
家乡的温泉让弥法开心,身体仿佛被母亲拥抱,就像回到儿时的感觉,她心情大好。只是缺了漫天的雪。她笑道,“小伎俩又如何?这不是控水,是控水中矿物,你又不会。”
王子蹲在温泉边,笑道,“你怎知我不会?”说罢,默默施法。我等着,等着,忽然,天上飘落下雪花来。弥法伸手去接,笑着在水中转了一个圈。弥法说,“你能下雪?”
王子笑道,“雪也是水,这个不难。”弥法顾不得理王子,一头扎进温泉里,清波凛凛,再钻出来。她想化作闪电,飞回家乡去。
弥法又进到水中,在破碎的时间片段里,看见北国幼儿戏水,那些幼儿里,竟然还有认识的人。她钻出来,漫天大雪飘飞。“我回家了。”她大声笑着,朝王子游过去,看见王子一张英俊的脸。
弥法摸一把脸上的水,问他,“你平日不常下来,这温泉没什么你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