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过了半冬时节。地上雪薄了不少,亮闪闪恰似年节撒落的金箔。营中熬煮饴糖的甜香还未散尽,枝头新叶已绽开青翠的芽苞——今年绿来得早。
不料隔日又一场雪,将才冒头的青枝生生压回冻土。
姬暮野独坐营帐,揣着个手炉在掌心泛着暖光,他身子燥,怀里蜷着两月前从狼窝掏来的幼崽。这一窝灰背小狼正逢最惹人怜的年纪,虽不及战犬幼崽壮实,倒也会扒着人袍角嬉闹。只是总不见长个儿。
许是应了陆玉晓那句断言——原是母狼弃养的孱弱崽子,生来便是草原的弃子。如此冬雪将将化了又冻一半,仍不见狼群来寻嗣儿。
姬暮野索性都养在帐中,整日揣在貂裘里逗弄。晨起总将自己的酥油奶茶匀半碗,连炙羊肉也撕成细条喂食。
其中有只最小的,黑背灰额,尤爱扒拉他从陆寻英处薅来的翡翠手串,倒合他眼缘——这小东西虽生得虎头虎脑,三月大的乳牙,咬人时却不会下死口。此刻正被搁在梨花木的案几上,姬暮野拎着件染血的旧狼皮袄子逗它扑咬,护腕跟小狼牙磕出清响。
“记着这个味儿,来日再来了,就要能掐会咬。”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孩童般的顽劣神色,眉宇间却几分肃杀冰寒。离奴侍立在一旁,见将军这般情态,脊背无端就漫上寒意。
小狼浑然不觉他眉眼里冷色,只顾扑咬着姬暮野递来的狼皮袄子,琉璃似的眼珠映着帐内烛火。姬暮野忽吹响训战犬的冲杀哨,幼崽当即炸开胎毛,摆出凶悍架势撕咬袄襟。姬暮野瞧着他,罕见地笑。
不过幼狼终究耐不住性子,转眼被案头翡翠手串勾了魂——那串水头极好的翡翠原是陆寻英的东西,此刻正被两只前爪捧着,新生的乳牙在玉面上徒劳打滑。姬暮野瞧着它笨拙啃咬的模样,忽地褪下手串扔去。珠串正中小狼脑门,惊得它"嗷呜"滚进狼皮褥子,翡翠却已缠在灰扑扑的颈毛间晃荡。
“赏给你了。”姬暮野嗤笑一声。
朔风裹着冰碴在帐外嘶吼,姬策掀帘进来时带进一蓬雪粒子,玄铁甲胄上凝着霜花,他径自解了马槊往兵器架一扔,激起一阵尘灰,小狼也被吓住,叼着翡翠手串炸毛回头。
"白云浮水的草料只够撑半月,斥候刚报的。"他抓起案上冷透的奶茶灌了口,喉结在瘦削的脖颈上滚动,露出颈侧新添的箭疤。
翡翠手串在小狼乳牙间叮当作响:姬暮野沉静地点点头,给他撕羊肉条吃,听得姬策凉凉地落下一句。
"贺兰琼林昨日遣密使,说要拿三百车粮草,换尼楚赫的人头。"
"她想得好,饮了迷魂药才信她。"姬暮野冷笑,小狼受惊窜上沙盘,撞翻了代表可丽兰成都的玉雕城寨,"给陆寻芳也说了?"
“哪能。见了陆寻芳,她的信使就没命回来了。”姬策卷起袖子,坐到他身边烤火,露出腕上狰狞的刺青。
姬暮野将最后一条肉脯喂进狼口:他今年十六,却有寻常孩子没有的沉静和冷漠,专注一事,就好像万事万物都不挂心。
"策哥,就这么着吧,让他们自己混战去,你在外头跑了这么些时候了,也歇歇。"他抚着小狼炸开的胎毛,看姬策的玄甲在炭火里泛出冷峻的光,两人又坐了会儿,他招来离奴,怀里仍揣着那只小狼,铁护腕磕在沙盘边缘铮然作响:
"要玄甲卫十二时辰轮值,但凡雪原上多出个蹄印.……”他忽然吹响三短一长的鹰哨,幼狼立刻炸开胎毛冲着附佘五部方向龇牙。
姬策挑眉,似乎觉这小畜生有些好笑。
"盯了半月连个鬼影都没有,也成,接着盯吧。"他抓起铜壶往奶茶里兑烈酒,甲胄上融化的雪水在火盆里滋滋作响,歪头瞧着。
"养这狼崽子作甚?不如扔去喂战犬。"
"说过了,留着打老狼的。"
“我以为你是小孩玩闹,这能打自己的爹娘叔叔?”姬策看出他这点小孩心性,被气笑了。
“即使不能,也留着配战犬。”
“这倒像话。”姬策的嘴一向很坏,他把小狼拎着后脖颈过来,捏着嘴看了看,小狼呜呜直叫,不肯乖乖就范,翡翠手串仍在狼牙间泛着幽光,挣扎中,狼牙挂了他的手腕子,留下一道白痕。
姬策嘶一声,屈指弹在狼鼻尖:"吃羊奶的玩意,倒有点凶相。"
他伸手掂了掂那水头光润,一看就不是寻常物件的翡翠手串,“天家赐的?”
姬暮野愣一下,张了张口,但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笼络人心,有那功夫,早该用在四年前。”姬策把狼崽连翡翠手串推去桌子另一边,好像不愿看见那东西,四只毛毛狼脚在桌面上直打滑,这响声惊动了姬暮野脚底下打盹的其他三个,个头最大的那只,姬暮野起名叫“玄昭”的,窜上桌子跟个攻城槌似的就把妹妹撞了下来,四只毛团迅速为争抢那个手串滚作一团。
俩人安坐了没一会儿,帐外就传来玄甲骑特有的铁蹄声,斥候裹着血冰扑进来:"急报!淳于岚皓过了铁刀河!"
姬策铿锵一声把马槊从兵器架子上抽回来,很恨地啐了口,“半刻不让人消闲!”
姬暮野也立即起身让副将给自己穿甲,“我也去。”朔雪追着他俩的马脚来,姬暮野觉着自己是用刀锋劈开了雪幕才到得战场。
"左翼换长槊!"姬策的断喝穿透暴风雪,玄甲骑兵如雁翎展开。对面山岗上,白壁将军的附佘轻骑正借着风势俯冲,狼皮大氅在雪雾里翻涌成灰浪。
姬暮野反手拔出双刀,余光瞥见姬策单骑突前的身影——像柄淬过火的匕首,出鞘就不管会不会折。
"跟着我!"马蹄碾碎冰河,姬暮野的长刀劈开一匹向他疾驰而来的“桑顿”,骑手早已被姬策当后心一枪挑下马去,弯刀堪堪抹着姬暮野的鬓发过,削断了他发带。
"分神?"姬策的马槊擦着他耳际掠过。槊尖血槽里凝着冰渣,在厮杀间隙也泛出讥诮的冷光:"不如把你的狼崽子拴裤腰带上打仗。"
姬暮野没答,只是沉默地挥刀。
杀声渐止。姬策将匕首扎进最后一个附佘骑兵的喉管。血喷在冻土上腾起白雾,他抬头看见姬暮野的玄甲军旗插上了山隘。
"清点战损。"姬暮野甩去刀上血珠,喉间还带着厮杀后的沙哑。离奴捧着铜壶过来,他摆手推开,径直往马场后的草料棚走——那里蜷着四团总爱撕咬他战袍的灰影。
姬策倚着栅栏削副将冻梨,刀刃刮下的冰晶里掺着冷笑:"养狼当狗,出息。"
犬舍里,异乎寻常的安静。姬暮野推开木门时只听见幼兽濒死的呜咽,那头最弱的小狼正抽搐着啃咬自己畸形的前爪,翡翠手串碎成三截散在干草堆里,泛着诡异的幽绿。
姬暮野眉头紧皱,离奴跟在他身后过来,见此情形也吓了一跳,“将军……?”
“传军中兽医来。”他又问,“是吃的什么不曾?”
离奴连连摇头,“吃的和战犬都是一样的,早上额外添了羊奶,可也是一窝都喂了,旁的犬都没什么……”
姬策似乎感到他们这种大惊小怪的态度相当无聊,“一只病狼,死就死了。”,他削着梨,看兽医跑前跑后,验狼粪,狼毛,把犬舍的地皮刮下来半层。一个老头蹲下来,细细瞧着地上破碎的翡翠珠子,发出半声惊叹。
姬暮野一下站起来,“是什么有问题?”
“这个。”老军医颤巍巍捧起碎玉:“……这东西上,有守江缠丝虫的味儿。”
“什么东西?”姬策追问一句。
“是种罕见毒物,制备淘弄极其费事,淘后,有龙脑香味,如游红丝,溶于金石,遇体热便化无形,积半年可蚀心脉。”他瞥见姬暮野瞬间惨白的脸色,声音有些发颤:“少将军,这味毒药,一粒便价比千金。”
姬策听明白了老军医话里隐意,他瞧着表弟脸色,眼神忽而锐利如刀,“你照实说,这东西到底是谁的?”
“陆寻英。”姬暮野哑声开口,他嗓子受过伤,压低了声音听起来像是暧昧的咕哝。
姬策的梨肉砸进雪堆。他抓起半截手串对着日头细看,这时候小狼凉透,冰裂纹里果然凝着蛛丝般的红痕。"陆家小子戴了多久?"
"四年七个月。"姬暮野扯开领口,那道贯穿锁骨的旧伤疤突突跳动。怀里的狼崽渐渐冷了,他想起陆寻英用这手串缠着白玉箫把玩,说翡翠凉意能镇住咳疾。
姬策突然放声大笑,笑里却结着冰碴:"好个明德皇帝,好个一石二鸟。"他在木桩上锤了一拳,惊得马群骚动不已:"既拿陆家小子当人质,又要他替父受过。"
"你早知道?"姬暮野攥碎半块翡翠,纯绿玉石之中,红线丝丝游动,好像活物。
"我知道陆玉晓把儿子送进宫那天,羌笛吹了整夜。"姬策踢开狼尸,阴影爬上他眉骨那道陈年箭疤。
暮色漫过雪原时,姬暮野给小狼刻了墓碑。姬策摸出姬暮云给他留下的犀角杯,对着杯底铭文"同袍同泽"发了会儿怔,浇酒在地,他换了附佘话嘀咕——西北和附佘是死敌,可偏偏所有北方人都觉得,只有那些突兀的弹舌和喉颤,才能上达天听,去到狼狍鹰虎所在的马神睡乡之中。
姬暮野听真了,那是一句牧人古歌,听姬策低低唱着,“来世做兽,万里奔腾。”
他拍拍手上的木屑,靠着墓碑坐下,“我要上京一趟。”
“还去?来回上报折腾,信使就得三两个月功夫,再说,用什么理由呢?”
“我自己去,不用报。”
“边将无诏入京,要掉脑袋的。”姬策瞪他一眼,“你活腻歪了?”
姬暮野不说话,姬策好像明白过来什么,“……为了陆家小子?!”
“嗯。”姬暮野沉声,姬策的恨似乎比他还深,因他生性孤高,最恨受骗和背叛,往前十年,他宠陆寻英宠得像自己亲生弟妹。姬策侧脸看他半晌,恨恨啧一声,抬脚踹翻酒坛子。
“你来日死在心软上,没人给你收尸。”
姬暮野弯弯唇角,“你怎么像陆寻芳似的。”
姬策见他转移话题,就知道自己劝不动,只好给他找补,“也行,你去,陆二若死,北疆这盘棋......就不好下了。"
后半句淹没在呼啸的北风里,像声叹息。
雨鞭抽打城砖的声响里,姬暮野望见寒江城堞垛上浮着层青苔。他勒住躁动的,玄甲缝隙渗出的血水在鞍鞯积成浅洼——这是南下第七日,距京畿尚有三百里。
"将军,马蹄印深了三寸,不是中原蹄铁,是北方客人么?"
清凌凌的嗓音自雾中荡开。姬暮野按刀抬头,见城楼女墙后转出抹素色身影,十六骨竹伞沿垂着雨帘,却遮不住伞下那双洞悉一切的眼。来人是个秀美女子。翡翠禁步压在雨湿的裙裾上,每步都惊起铜铃轻响,像在丈量他与城墙的距离。
"让道。"姬暮野甩开兜鍪,雨水顺着眉骨淌进护颈。
女子伞面微倾,露出檐角铁马叮咚作响,“将军冒雨单骑南下,难道没了斥候传军报?”
姬暮野皱眉头,觉着她面目有些熟稔,他重重将□□垂下,刀鞘撞上泥地的闷响惊起寒鸦。
“与你无关,开城放人。”
"诶,莫急。"淮瑶的绣履踏上积水的垛口,惊碎水中倒影,战马在雨中打了个响鼻。姬暮野望着女子随身佩剑上"关中督粮"的铭文,听着她清凌凌的声音落在耳朵里,好像寒江城的雨雾。
"我兄长常说,狼是有血气的兽,不当死在陷阱勾叉里。"禁步荡开雨帘,脆得逼人,她转身,露出身后洞开的城门,"将军不妨进城先喝盏姜茶,毕竟……"她侧脸被雨雾蒙得模糊,唯嗓音清透如冰裂,"从寒江城到朱雀门,可够跑死三匹好马。"
“我是寒江城的淮瑶,将军请进。”
姬暮野忽然明白过来,为何觉得她面目如此熟稔——她是校场上和自己一起搏虎的淮岑的妹妹!
烛芯"噼啪"爆开火星,姬暮野的刀鞘正压着青砖地缝——他进屋里也没解刀。
"认得我?"跳动的烛火在他眼底淬出两点寒星。
淮瑶腕间羊脂美玉荡出冷光,"北地玄甲映雪,姬将军搏虎那日,我兄长飞鸽传书说了三张纸。"她忽然倾身,烛焰在眸中碎成星子,"倒是将军不识得我——去年盘龙节,陆元帅案头那幅《寒江独钓图》,裱画的素绢还是我送的。"
姬暮野的指节在刀柄烙出青痕。“让我过去,你我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淮瑶纤纤的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