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奴领了命之后转身就走,连护心镜都没有来得及系上,一面小跑着下城楼一面给自己系胸前甲胄的带子。姬珑的长枪不用时拆成两节,这时咔嚓一声也接上了。秦川的陌刀刚上了油,在朝阳和锋烟的掩映下隐隐发亮。
在场的人没一个脸上有笑意——附佘五部为备冬季暴雪之灾,率众劫掠天涯关等靠近中原出口之地,为纳利尔等部往来行商打开通路乃是常理,因此每年冬天,防守天涯关的都是北地精锐之中的尖子,寻常是姬暮野,有时或是姬暮野和陆寻芳两人。
秋劫余林城,冬掠天涯关,这句附佘人传唱的古谣,关西军无人不晓。
陆寻英单手按在城垛上,却见烈烈旌旗宛如血潮,从地平线上翻涌过来,其声势浩大,跟他们先前所预料的佯攻有天壤之别。他转头看向老师归渊,在他眼中也看见了同样的惊诧。
“附佘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些人手打余林城?”陆寻英先问了这个问题,归渊摇头,传令兵忽又来报,附佘骑兵自城下北望河畔扎营,听着这个消息,陆寻英心里便是一沉。
余林、大津、信玉、白火等,皆是关西数百年经营的巨城,附佘人当然不会蠢到用骑兵攻打守备如此精良的城池,劫掠的目标向来只有一个——城下诸关及民田。正是秋高马肥之际,余林城下的关市在有漂风流火之称的附佘轻骑之下几无丝毫抵抗能力。
陆寻英立即意识到了她们的意图,他转身唤几个士兵取副合身的铠甲来,言未讫,却被归渊一把攥住了手腕。
“你咳血之疾未愈,要去做什么?”
“老师,骑兵扎营北望河畔,是冲着城下关市来的,必须得带人出城接战,至少也要让她们没法为所欲为。”
“你不成。”爱操心的长者半点不肯松手,眉头紧皱,“等越川回来。”
“游骑兵被困在城外,我不出去,他才真的回不来。”陆寻英一点点夺回了自己的袖子,看着老师的眼睛,“再者,附佘此次来势凶猛,是倾巢而出的动静,城内人心惶惶,若主将躲在城内不出,会折损军心的。”
“你若有三长两短,更是折损军心。”归渊摇头,“穷冬劫城,阻止她们的法子有的是:放火烧荒、坚壁清野……”
“现在已经晚了。”陆寻英轻声道。两人僵持不下间传令兵又进来报了一次,下营之后的附佘军马甩掉辎重和重骑,以恐怖的速度接近余林城下,第一批最精锐的战马已经抵进城下屯田军民混居之处。
离奴从马道窜上来,白皙的脸蛋粘的全是烟灰,青一道黑一道,衣甲被流矢擦破了,破口里透出血印子。
“侯爷,轻骑和奴隶队围了城,我们突不出去。”他跑得气喘吁吁,“她们在城下举火烧了民宅,抢了粮仓,而后也烧了……”他双手撑在城墙上好半天才缓过这口气,“秦川说看见重骑拖着铁蒺藜往护城河外道上抛!”
陆寻英趁着归渊愣神的功夫,一把夺回了自己的袖子。
老师,等不得了。”他再不顾长者的反对,接过亲卫递来的盔甲,将战袍系上就换甲,备马出城。归渊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好几次口,却没能说出半个字来,只能目送着他下城楼去。朝阳这时已高高升起,日光照耀着整个巨城。
跨上战马之后,陆寻英勒马立于护城河前,身边追随的皆是归渊这些年来在余林城中调教而出的精锐。陆寻英眼看着城下关中燃烧的烈火和来回冲突的轻骑兵,在战局之中辨认出一抹旌旗刺眼的红,侧过头去问身边的离奴:“那是谁家旗号?我久在京中,许久没有回到关西来当过一军之将了,附佘这边许多的旗号都不认得。”
离奴细瞧了瞧,惊呼道:“这是王女贺兰琼林的旗子!”他的惊讶让陆寻英意识到什么,转过头来问他:“有什么好稀奇的?”离奴咽了咽口水答道:“贺兰琼林手下是附佘的第一轻骑,世代驻守圣河桑顿巴严河畔。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陆寻英在他脸上看到些惧色,笑了笑也不点破,只是告诉他:“来了就得打。附佘王女也罢,大将军也罢,就算再不可一世又如何?但凡来了,我们就要抱着让他有来无回的念头。”他神色一肃,平时笑吟吟轻佻放浪的模样没了踪影。寻常跟着他玩耍笑闹的这些副将看了都发寒,这才觉得这从未回过北地的文安侯领兵打仗,不输于姬暮野,由是没人敢心里看不起他。
陆寻英往身后一看,黑压压都是重骑——能跟附佘战马匹敌的女轻骑,基本都被陆寻芳带到了天涯关去。他略一思索,吩咐秦川传令让所有重骑兵都换长矟,密集结阵,先将马力收住。为防阵型混乱,他本人甚至还亲自在骑兵阵最前压阵。
姬珑见他拿的还是防身的长剑,认真地勒马到前面来问他考不考虑也换成长矟。陆寻英本来开玩笑说拿来试试,一到手里他就知道提不住——虽说经年习武,拿个个把兵器是问题不大的,可长矟乃是熟铁打造,他在京中被下了六年的毒,身子虚得厉害。即便调动丹田的一口气憋住了,提着这东西也断然是没法骑马到达城下的。
他看见年轻副将憋笑的脸,知道是在故意调理自己,大大方方把那件过长的兵器往姬珑手里一推。姬珑没想到他会突然把这么长的兵器推回来,双臂一沉险些坠下马去。这回发笑的变成了他的两位骑伴。
“侯爷不拿了吗?”姬珑愣住。
陆寻英大大方方,笑眯眯地看着他:“不拿了,太重我拿不了。”他又跟姬珑说:“你收着,端好了,待会儿有用。”
大战将至之前风雨欲来的紧张气氛,被这个小插曲冲淡许多。不过,越靠近城下接近护城河一端的地方他们就越笑不出来:未收的荞麦田被成片踏倒,能够抢掠的粮仓半点不剩,抢掠不了的干脆就地焚烧,青烟冲天几丈。可喜陆寻英带着重骑一路追赶,沿途民居倒未遭到太大破坏,只被火灾略微波及。
“这不是普通掠民。”陆寻英对离奴说,“掠民会烧得干净,逼咱们坚壁清野。”他沉吟着,好像也在问自己,“既然不是掠民,那是掠……?”
沿途民居毕竟略减了轻骑前冲的速度,沉思默想之间,重骑兵尽管身披全副甲胄,手持长矟,也已抵近附佘轻骑背后。重骑兵行动虽然迟缓,然声势极大,隔数里便能听见擂鼓雷鸣般令人震恐的马蹄声,看见地面上腾起的烟尘。连身在其中的陆寻英,虽然久疏战阵,都不免心跳如鼓。
附佘轻骑中显然已有人注意到了这一战局的改变,部分冲在末尾压阵的骑兵已经改变队形,向关西玄甲军反冲过来。
三军躁动不安,陆寻英将离奴叫过来,用尽可能和缓的声音吩咐他去向骑兵传令,让他们在附佘轻骑抵近之前以重盾抵挡,事实证明他的预判无误。重盾阵刚刚架起,箭雨便密集地倾泻下来,凡两三轮竟未止,强弓挽箭如飞蝗,一时遮蔽刚升起的太阳。
陆寻英不由得暗暗心惊,附佘辎重带得这样充足,却不急于掠民取得战果,她们究竟要做什么?
挨了约莫五轮齐射,关西重骑才撞破轻骑兵的阵型,长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即便附佘女骑有飘风流火之速,被重骑缠上了一时也难脱身。陆寻英将阵型压得极密,宛如一柄长矛直直捅进附佘骑兵中央,将她们严整的阵型几近搅乱。
但他很快意识到,对方有出众的主将在此地——数千精锐骑兵如同被什么东西粘合在一起,搅乱的阵型往往不到片刻就能复原,即便多遭硬弓、长矟等杀伤,也不见丝毫溃散迹象。
陆寻英纵马与十几亲随抢上高坡,见围在中军的是个鲜红身影,底下血色旌旗翻卷,混着他亲随的惊呼声。
“贺兰琼林!”“贺兰琼林!”
陆寻英眯眼,瞧真了那道混战中血色红袍,她身侧寒光每一闪动,都有鲜血迸出,骑将坠地,以至于流蝗般的锋矢挨不着她的旌旗半点,像一支锐箭般几次冲开关西重骑的包围。
每杀一人,她身边簇拥的轻骑都同声高呼她的名字,将鲜血淋漓的首级挑在长枪上抛过来。关西诸将无不为之心惊胆寒。
“倒爱显扬。”陆寻英冷笑着将剑出鞘,把那块寒光闪闪的锐铁攥在手心,向离奴、姬珑等人顾了一眼,“我们去会会她。”
姬珑蹙眉,“侯爷,她们轻骑人多,贺兰琼林又在战阵中心,孤军作战,是否弄险?”
陆寻英将剑平举身前,剑锋所指,似乎正是红衣女子所在之处,离奴瞧着他时,见初阳把他的眉眼映得极为明艳,消瘦的脊背挺直,亦如长剑出鞘。可这都不能抵消他这贸然决定的荒谬之处,离奴一带马上前,想要劝阻这位从未在北方领兵作战的小侯爷,却听见他轻笑一声,目光越过剑锋,越过附佘轻骑,平视向地平线的另一个方向。
“谁说我是孤军作战?”
离奴愣一下,循着他的目光回头,见玄甲骑兵从另一个方向撞入战阵,如同漆黑的战矛撕开战阵,为首的正是自家那位沉默的主将。
他意识到文安侯注视的那个人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唯独一个,似乎他从一开始就非常笃定姬暮野会来,如今不过是让一个在心里展演过千万遍的预言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