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鸥叫我过去看画。
“这个不像我。”
“你不懂。”他挥挥手,“画得像才不是最厉害的。”
“这也画的不美。”
“画的美也不是最厉害。”
我多看了几眼,可就是看不出名堂来。他哼着曲子收拾东西。
满地都是橡皮,凌乱不堪,我问:“这些不捡起来吗?”
“没必要,平时随便捡一个就用。”
我摇摇头,随着他走向门口,最后回头看了这画室一眼。
天色幽暗,窗棂高大,窗外爬进一串爬山虎,芽尖在晚风里抖动。这种一闪而过的熟悉感,如同身在梦中一般。
“你不是要去买菜?”他唤醒了我。我转身看他,思考着哪儿有菜市——研究所附近有吗?
他被问住了,倚在门上苦苦回想着。我在昏暗中端详着他的脸:不知为何,越看就觉得越瘦。他明明挺能吃的。他摇头,表示想不出。
我叹气:“聪明的电子脑怎么就不顶用呢?”
“我又不去那种地方,只知道便利店。”
“那就去便利店。”
林鸥欣然点头,又指向墙:“我刚刚想,我也要在这里装面镜子,像宁芳那样。”
“镜子?”
“照着,画自画像。”陶林鸥肯定道,“只有这种可能。但我真没见过宁芳的自画像。很可能藏起来了,或者销毁了。”
等出了门,我才回过味来。“你是说,宁芳家里那个镜子是用来在画画时照着自己看?”
他回头笑道,“他是个帅小伙。”
嗯……我只能评价他的气质特别,让人过目难忘。我在审美上总是与林鸥有稍许差距,或许这就是普通人和画画的人的区别。不论如何,下回我可以拿镜子的事情去问祁写云,确认宁芳是否留过自画像。
电车穿越了河底,又冒出地面,天已完全黑了。在出站口的便利店,看到了降价蔬菜。也没那么不堪,我拣了几小捆。
陶林鸥轻车熟路,早就在付款的地方等我,手里一大袋熟食,看起来都十分重口味。袋子最底下似乎是啤酒。
“你能喝酒吗?”我惊讶。
“你看不起谁?”他笑道,“敢不敢比一下?”
这家伙误解了。我以为引渡者都不让喝酒,我母亲就不能喝。但如今引渡者的身体机能已经大大完善,甚至胜过普通人。假如他代谢能力强,甚至可能不会喝醉。
我们从一道侧门进了实验园区。自动岗哨一路开着绿灯,林鸥两手提满东西,几步一回头地叫我跟上。
“门口全天都有人盯着的。”他等我跟上,“我们家也有监控,有个管家盯着,他别的都不做,就是看我在干什么。”
“管家?”
林鸥点头,“你想吃好的,想找人陪着去哪里,都可以跟他说。”
“但我一般不招惹他。”他转头压低声音,“老东西,安全部的人。退休以后来实验室体验生活来了,成天巴结覃世桢。”
“他对你不好?”我笑道。
“他倒是从来不乱问,也不乱说。但谁知道他是不是在盯我,背后有谁指使?”他用手点了点我,“和安全部的人打交道,你也要留意着点,别被耍了。”
林鸥说过,他对自己保守的秘密一无所知。实际上,他保守得相当坚定,看起来也并非一无所知。我跟在他身后,默默地穿过树影。
实验室顶端立着个风向标,白天时我竟没有留意到。转盘缓缓转动,横杆上错落地歇着几只小鸟。
经过一道门时,我认出这就是远民中午离开的门。林鸥并未停留,而是走到花园更深处,推开一扇虚掩的铁门。这是一个更小的院子,地势比前院稍高,石径引向一道门廊。这副景象像极了天水那边的家,像极了我小时候回家会看见的画面。这是一座和实验室相连的小房子。廊外有个人影,单腿站着,在打什么体操。
林鸥叹气,走上前等着。那老人做了个收势,悠悠转过身。
“这是孔菲。”林鸥向他简单介绍,又转向我,“孔菲,这是赵小原,这里的管家。”
“可以叫老赵。”他伸出手来。他身形颀长,衣着朴实但整洁,有几分风度。
“这儿挺好吧?最好就是安静。”老赵的手发凉但是有力。他大步走去,将我们带进门内。
客厅物件不多,我还以为是新房子,走近了又看得出每日整理的痕迹。或许只是老赵天天收拾、林鸥又不太使用客厅的缘故。
林鸥领我上楼。他的房间和进了贼一样乱,证明了我的猜想。他倒也不害臊,挪出一块空地方请我坐下。
“我每天出门前都收拾。”他看出我的想法,“只是今天来不及。”
我忽然想起远民的打趣,“你知道我今天要来。”我笑着,“你是不想见我,才一大早急忙跑出门吧?”
他舔了舔嘴唇,“我要画画——其实在家画也可以。”他抓抓头,“但我就是想出去画。”
他是不是确实害怕见我?我有些好奇,他却不再说话,手指抠着床单的褶皱。
“你以为今天是你最后的自由?”
他摇头。
我不再为难他,去了厨房。老赵正在那里洗锅,见我来了,就教我怎么用灶,简单明白地演示了一遍。
老赵瞥了眼我手中的塑料袋。“这点菜怎么够吃呀?冰箱里还有,你们看看哪些爱吃的。”
老赵打开冰箱,展示里面的存货。“林鸥爱吃鱼。”他戳了戳角落里一袋子鱼,“刚解冻了的,可以直接下锅煎。”
老赵走了,我仍对着鱼发呆。我也喜欢吃,但不知道怎么煎。鱼很新鲜,肚子已清理过,也盐腌过。我终于决定冒险做一回。林鸥也过来了,在旁边加热熟菜。
我开了火,油热后就放鱼。林鸥已经热好菜,利落地装盘。“我也给你买了一份。你不感谢一下我吗?”他凑过来问。
“没……粘锅了。”我懊恼不已,想要把两头翘起的鱼翻过来。这下就难煎熟了。
林鸥叉着腰旁观我把破碎的鱼翻了面。时间有限,我不得不把剩下几条也放进来,可以预见它们同样面临的厄运。
“别让它侧躺。”林鸥忽然指点道,“夹起来用肚子着底,对,肚子朝下放。”
这一招很灵,接触面小,鱼也不翘了,浸在油中滋滋作响。
“没想到你这么会做菜。”
“我根本就不会。”他谦虚道。
油香味飘起来,林鸥连声叫着饿。我不理他,拿出芦笋来切好,等鱼煎透成金黄,才夹出来摆上餐桌,又做了芦笋炒豆干。
林鸥尝了几口,说鱼不错,很新鲜。
我赞同道:“这要感谢老赵。”我走出厨房,只听得屋里静悄悄的,不知老赵去了哪儿。
林鸥叫我回去。“他遛弯去了。他早就吃过晚饭,然后打拳,遛弯。你可以陪他吹水,看他会不会告诉你一些秘密。”
“你不跟他吹水吗?”
林鸥摇头,“很少。”
我们继续吃,林鸥忽然盯我,用筷子点着剩下两条鱼:“你究竟吃不吃?不吃我都夹走了。”
我把剩下的全扫进碗里。林鸥微笑,把另一盘炒河粉往面前挪了挪。“幸亏我有先见,买了这个,要不然我俩肯定有一个要饿着。”
他吸溜一大口河粉,又敲敲放鱼的空盘子,“就这一点,一只猫都喂不饱。”
原来那若有若无的喵喵声并不是幻听。
“你也听到它叫了?”林鸥指向角落,“它喜欢躲那里。以后不要随手喂它,是老赵在喂,肯定饿不着的。”
我想起上回一起吃饭,林鸥的食量就很可观,决定下回增加菜量。我们的进食速度渐渐变慢。八点多的时候,林鸥开了罐啤酒。
我收拾碗筷,听见夜风哗哗地摇动着树叶。林鸥唤我几回,让我过去一起坐着,我只是慢慢地收拾,心想,今晚爸会不会自己做饭。他大概是会的,只是当着我面装作不会。
林鸥关掉了所有灯,只剩一盏很有氛围的小黄灯,等我过去坐下。猫走了过来,一只脸相愁苦的花猫,跳上林鸥的腿。
“今天远民没来。以前她要来查寝的,看我是不是作息正常,没有乱吃乱喝。” 他将空罐子顿在桌面,“现在她肯定不好意思来了,看在你的面子上。只要她不来,我们自在得多。”
“为什么不好意思来?”
他用指头在罐口划着圈。“因为被我骗了嘛。”他笑着,“得亏我努力渲染,胡编乱造,夸大其词,谎话连篇,明示加暗示……她就算有过怀疑,如今好像也信了。”他隐秘地眨眨眼睛,声音小到听不见。
“听不懂。”
他捋着猫毛,猫闭上眼睛。“你不懂?她今早见你,是不是也说了些听不懂的话?”
我没有回答。
“以后她要是也说那些话,你就装作没听见,也不要细问。我需要她保持这种……错误的印象。”林鸥咧嘴笑着。
我也打开一罐啤酒。
“你喝醉了吗?”我问。
“才没有。”他又开了一罐,“我就没有醉过。”
“我不和你比。你快别喝了,再喝就烧坏电子脑了。”
他一手抱猫,一手捏着罐子,走到了窗户边。今夜正好有圆月,白光斜照在地板上。猫支着两腿,像个兔子一样窝在他怀里。他久久看着树影摇曳的院子,看向遥远的丘陵。大概是这景象激发了他的灵感。
“湖边有红衫林,秋天非常漂亮。”他说,“你去湖边看过吗?”
白天时我似乎瞥见了湖水一角。湖藏在园区深处,站在一头望去,几乎看不到对岸,只看得见山的影子。
他还在喝,脸向着窗外藏起微笑。
他把猫放在地上,直起身来:“我们出去走走吧。”
门边的搁板上放着一溜盆栽。林鸥将手伸进长着小圆叶子的那盆中,掏出一串钥匙,带着我出了门。
林鸥偶尔说话,语气也很轻,害怕惊扰到什么似的,我们被树的声音包围,路灯筛过树梢,圆形的叶影滑下他的脊背。我们渐渐远离了路灯,走上一条散落着月光的小径,他步子偏快。一天下来我愈发疲倦,叫他慢一点。
走过浓密的树影,我们站在深蓝的夜空下,广阔的湖面碎光粼粼。湖岸的碎石滩延伸到远处的林子里,幽深的林中有鸟在打唿哨。绕湖的小路被落叶覆盖,路边单腿站着的鸭子被惊扰了睡梦,呀呀呀地抱怨着。
林鸥脸上有淡淡的笑容。他一面提醒我脚下的水坑,一面仰头往天上看。或许是兴奋,或许也有酒精的缘故,他的眼睛愈发地星亮。
在一片开阔地,林鸥站住了,我也站住,将目光投向湖水。湖面倒映着黛蓝的夜空,一串月影从湖心荡漾到岸边。
“很好看吧?我一直想让你也看见。”林鸥回了头,“这样的景象,画也是画不出的。”
我们沉默了一阵。林鸥背对着我,忽然又说话。
“你记不记得?可能已经过去很久,但你记不记得?我记得一个类似的景象,但是有雪。”
“什么血?”我惊讶道。
“有雪。无边无际的雪,湖上结了冰,全部冻住了。”他声音很轻,几近耳语,又像是梦话。“我们一起在冰封的湖边,看这些雪。我叫你跳下去。”
我一头雾水。
“没错,跳进湖里去。如果你想实现你的心愿,就必须跳下去,去到最深的湖底……我都替你想好了。那湖是特别的,你并不会死,只是会痛苦些。你的表情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笑起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我满脸疑惑。
“对不起,是我记错了。”他拍拍我的手肘,“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