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你问我,在D35能不能找到另一个自己。我想给你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小祁回复。
“D35那边的“我”字。”
“别骗我,好多营销号都爱发这种东西。”
“不信就算。”我又凝神看看那样本,记下写法来。
核城气温没那么高,却很闷热。我十岁和爸爸离开天水镇后,就搬到这里。现在毕业了,在爸爸的公司里干了大半年。公司的业务是代理引渡的各种事情,包括获取审批、建立档案、法律咨询之类。客户什么人都有。我待在法务部打下手。
“那个塞照片进信箱的人,你弄清楚是谁了吗?”小祁又问。
“还没。”我放下手机,望着窗下的马路,喇叭调子交响着,各色车辆汇成一条河。这会儿我轻松了一些,更加猜不出是谁有这样的闲心。
爸爸突然冒了出来,悄无声息的,我还不知道他人在家里。
“和你说点事。”他叫我。
他的头发已变成银灰,脑后头发白得最明显,脸上没什么血色,突出的金鱼眼总带着追问的神色,叫人避之不及。和他面面相觑了很多年,我竟还记得他满头黑发、眼中有神采的样子。
“我打算去移植。容器已经开始定做了——他们把新的身体叫做‘容器’。”
我点头问,“还有多久?”
“乐观估计,十年内可以用上。”他愣了一下,“你没有意见吗?”
“我已经听说了,我也没有意见。”
我看着他心想,将来对面坐着的就不再是我父亲了。随着年纪增大,他的心思更加骇人,我也不清楚,是漫长的负担卸去后本性渐露,还是已经面目全非。
晚饭后,我趁他喝茶时又问,“所以,你移植以后,还是能想、能说,也还记得我?”
“这不废话吗。”他顿下茶杯,“是核城集团的产品。“他眼睛一转,换上讥讽语气,”高总裁过几天还要和我吃饭。”
“那你带上我,跟他把事情问清楚。”
“那是当然。”他终于仔细地看了看我。
我忍不住问:“为什么要移植?我看你少说还有二十年,还不够做完该做的事情吗,要多这五十年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他受伤似地反问,“你觉得我活着没用?你以为我是怕死?”
难道不是吗,我暗自想着。你像个小孩一样,害怕着死,害怕着你不理解的世界。但花钱买上十年的排队,然后把自己装进人造的东西里,这又是何苦?到那时甚至有苦说不出,就像那些引渡者一样……就像母亲一样。
他大费周章,把水果切出了花来,心情又好了:“你也要更加上心,特别是在引渡的事情上,都好比移植,要切身地想一想,对你来说只是签个字,但事情可能重大到你没法想,死了下地狱都抵不过。你可得好好想一想。”
“我也没资格做什么决定啊,那都是投资人的事,负责人的事。”我摇头,心想,我可不会像爸一样,卷进什么引渡项目里了。我本人的存在,就是他搅出一团乱麻的明证。但我明白自己不一定是妈亲生的。爸也没提过真相,打定主意要把秘密藏到最后。
我心思还在那神秘的人身上。那人心意可嘉,给我送来一张从前得不到的清晰照片。但陈鹍本人还毫无回音,我实在想不出,是谁这样好心却不露面,又是否是同一个人给母亲捎了花。
“最近有人找你吗?”
他摇头,又背着手走了,“最近又要停电,你去买些蜡烛……”
我答应着,翻着从旧房子带回的本子。
有个本子不是我的,是虾蟆兰的。
我要搬走的那几天,都在教室待的很晚。从前妈妈和覃蝶散步到天黑才回来,我干脆也等到天黑,就成了习惯,妈妈不在后也是如此。
亮亮姐专门来见我,递来一个装满碎干花的瓶子。“这都是你妈以前送给我的花。”临走还回头说,“你拿着,晚上就可以做梦。”
那些以我妈妈的名义送给她的花,风干之后看上去像蝉翼的碎屑,在瓶里簌簌响。可惜如今这瓶子找不到了。
我还等着虾蟆兰送我点什么,可那天已是最后一天了。她桌面只有个本子,封面写着“越兰”,我翻了翻,记了每天的功课。中间还夹着我的借据,钱我早就还了。我拿走了本子。
在最后一页她记了一行,“邻涯科学考察协会”。下面没有再写字。她以后难不成想要加入科考队?
“什么邻涯?”爸爸又出现了。
“是那个搞科考队的,‘邻涯协会’。”我答,“那个时候,就有邻涯计划了吗?”
“那时候‘邻涯’这名字还没那么负面呢。”他呵呵笑了几声。
手机来了消息,我拿起来看了看。“我得出去一趟。”
“说起来,你什么时候回去上班?”他揶揄地问。
“再给我几天。不把一些事搞明白,我安心不了。”